初冬的黄昏,是时光一次急促的收束。择一个无霾的晴日,我便驱车去赴落日的约,直至与它一同没入夜的重帷。残阳的余晖,像一袭半旧的橘色绸缎,松松地罩在乡野的轮廓上。地头边,那些杨树褪尽了衣衫,瘦骨嶙峋地钉在越冬的麦田旁,如同沉默的哨兵。北风剃过田野,也剃过它们的枝桠,发出一种介于呜咽与吟唱之间的哨音。那不是被夺去了言语,而是将万语千言都凝练成了与光告别时,那一阵身不由己的战栗。
冬夜静谧安详,我常常在梦中漫步于白云湖畔。站在湖心桥上,凭栏远眺,落日熔金,其绚烂之姿尽数倒映在湖面上,水天融为一体,渔舟唱晚的悠扬旋律在耳畔飘荡。章丘八景中“白云罢棹”的千年盛景,就在这梦魂萦绕之处,如一幅徐徐展开的绝美画卷。
这方湖水的纹理之中,深藏着无数流传千年的温情传说。直至今日,白云湖畔的人们仍在传颂着下沛城(下配城)的故事。王母娘娘的小女儿遗簪与青年书生结缘,私自下凡嫁与书生,终因触犯天条而遭受惩戒。城池塌陷之处化作了这一汪湖水,书生化为湖畔的垂柳,他们的儿女则幻化成芦荻和荷花。那漫天流转的白云,像仙子岁岁归来思念亲人的身影。除了这段缠绵悱恻的佳话,还有“老姜背媳妇”的趣谈广为流传。
而白衣仙姑的善名更是代代相传。宋朝时期,此湖原名为白衣湖。三位白衣仙姑医术精湛,她们不辞辛劳,遍历乡野,为百姓诊病解忧。她们离世之后,乡民们感念其恩德,分别在白云、大徐、韩码三村立起大奶奶庙、二奶奶庙、三奶奶庙,直至民国初期,庙中仍有余香袅袅。岁月悠悠,“白衣”之名在口口相传中逐渐讹变,最终成了“白云”。然而,仙姑们的仁心,早已与湖光云影相融,成为湖畔最温暖、最动人的底色。
湖的脉络,如一条隐秘的丝线,早已深深镌刻在千年的史卷之中。白云湖始于汉代,最初只是一片沼泽之地。长江水、黄河水、百脉泉水在此汇聚交融。北魏郦道元的《水经注》中,将其记载为“刘郎中陂”,此名因汉高祖刘邦的谋臣刘敬(原名娄敬)而得。史书中记载“白云湖南有大墓,相传为刘敬墓”,先贤的风骨与湖水相伴相依,已逾千年。宋建隆元年,五丈河(古济水故道)开挖,弃土堆积,自然形成堤岸。这里广纳巨野、巴漏诸水,逐渐汇聚成烟波浩渺的巨湖。彼时,湖水波光粼粼,与天相接,气象恢宏壮观。宋代章丘女词人李清照在此生长,浩渺的湖光成为她的良师,接天的莲叶成为她的益友。她常常泛舟湖上,浅酌清酒,沉醉于藕花深处。一阕《如梦令·常记溪亭日暮》,将少女的天真烂漫与湖光荷风永远定格,也为她日后卓越的词学才情埋下了伏笔。
湖水汤汤,流入元代,流到张养浩的笔下。这位刚写下“兴,百姓苦;亡,百姓苦”的诗人,归乡见到白云湖时,竟也觉得“纵有丹青下不得笔”。我懂得他的束手,这湖山的氤氲之气,岂是笔墨能够框住的?倒是他另一句“眄彼湖波绿,顿觉香可卮”更让我心折。此刻,我也学他一般,眄着这湖波的绿意,那绿意便仿佛在杯中荡漾起来,未饮人已先醉。原来,隔着数百年的烟波,我们品酌的,是同一壶名为乡愁的醇酒。
明洪武二年之后,直隶真定府冀州枣强县、山西平阳府洪洞县的移民“凭照川资”纷至沓来,沿着湖畔建立村庄。北岸有一溜码头、高桥、靠河林等村落,南岸则有苏家码头、牛家码头、边湖村、仙湖村等。这些村名皆映照出当地水脉的昌盛。明代漕运繁荣,移民们围湖造田,精耕农事,兴修水利。各村的码头商贾云集,手工业蓬勃兴起。在烟火鼎盛之中,白云湖迎来了开发兴盛的辉煌岁月。万历二十四年,章丘知县董复亨续修县志,以“白云英英出其中,湖因以名”正式将其定名为白云湖,并明确了其由绣江等河流汇泉而成、注入小清河的水系格局,使其成为章丘水系的重要枢纽。
明代“嘉靖八才子”之一的李开先是白云湖最赤诚的知音。他目睹德王府强征湖地税,致使百姓流离失所的惨状,得老甲鱼托梦授计,帮助同僚蔡半洲化解了民困。那湖中浮沉的九十九座土墩,蕴含着他为民请命的赤诚之心。他著有《白云湖考》,厘清了湖域的渊源;在《浚渠私说》中,盛赞白云湖“重青浅碧,拖练柔蓝,春艳秋辉,朝浓暮淡”;《白云湖夜泛》里“渔火错疑明月上,风帆相伴白云归”的景致,尽显湖畔的风雅韵味。同期,南京户部尚书张舜臣的《泛白云湖》、李开先学生元城县丞高应玘的《湖上归》中“几处渔歌听不彻,白鸥飞下藕花多”、儿女亲家保定知府康迪吉的《游白云湖》等诗作,与李开先在湖上唱和,共同织就了明代白云湖的诗意长卷。
明末清初,张光启隐居于湖畔,修筑“省园”,在此吟诗作画、抚琴弄乐四十余载。他的遗民气节深受清初诗坛领袖王士祯的推崇。他的《池上》“倚杖池边立,西风荷柄斜”捕捉到了秋日的清寂之美;《客中忆白云湖诸友》“夜来梦到云湖上,芦荻风吹半尺长”则饱含着对故园的深情眷恋。其中,《池上》一诗更入选“五千年来最温柔三十首小诗”,成为中学七年级语文课本中的经典之作。
清代的白云湖,于文墨与岁月的长河中辗转沉浮。以章丘为背景的《醒世姻缘传》,与《金瓶梅》并称为“世情小说双璧”,备受鲁迅、胡适、徐志摩、张爱玲等大家的赞誉。书中第二十四回,细致描摹了太平年间的安乐景致,“湖中的鱼蟹菱芡,任人取之不竭”,“风不鸣条,雨不破块”,尽显一派祥和;“古今来总汇白云湖,流不息”的咏叹,更凸显出湖域的丰饶富足。而第三十一回,则记录了灾年时“白云湖汪洋万顷,底坼龟纹”的萧瑟之景,见证了世事的沧桑变迁。
乾隆三十年的《章丘县志》记载,湖周长达六十里,并绘制了“白云晚棹”图,将其列为章丘八景之一。同时,书中还记录了鱼鳖虾蟹等物产,以及课税的沿革。顺治年间的进士牛天宿,在《白云湖》一诗中写道“风来水面荷香远,烟带湖光树色迷”,此句脍炙人口;康熙年间的章丘教谕纪之竹,笔下“更羡月明时,芦花一万顷”的诗句,绘尽了白云湖的暮色之美;县令钟运泰的《白云晚棹》中“依沙鸥自宿,断岸树偏浮”,蕴含着一份闲适之情;沈佳的《白云湖上衔杯日》则寄寓了相思之意;道光年间的诗人吴连周,以“见说如瓢孤影在”感叹湖面的萎缩;佚名诗作“仲夏云湖别样繁”,又勾起了人们对白云湖盛景的回忆。这些诗词歌赋,字字句句皆是白云湖岁月的印记。
时序更迭,新中国的曙光洒落在白云湖这片古老的水域,为其注入了崭新的生机与活力。1958年白云湖滞洪工程正式启动。作为山东小清河综合治理的重要组成部分,这项工程堪称章丘水利史上的一座里程碑。其总容量高达8000万立方米,18.6公里的环湖大堤蜿蜒于湖畔。工程通过筑堤建闸、开渠排渗等举措,筑牢了坚实的水利屏障。1962年青云河进行拓宽改造,为湖堤提供了充足的土源;1985年,“引黄入白”工程成功破解了白云湖的水源难题;1987年,依托“WFP - 中国2814项目”,白云湖获得了世界粮食计划署援粮折款八百多万元,以及省市配套资金五百余万元。以此为契机,开挖了八千五百亩鱼池,建成了山东最大的内陆淡水鱼连片基地,有力地推动了产业的升级发展。
2012年,白云湖获批国家级湿地公园试点建设。2017年6月,以国家级湿地公园建设为契机,退渔还湖工程正式启动。至2018年5月,工程顺利完成,清理了21个村庄的1544个鱼池恢复湿地面积达1.6万余亩,湿地率提升至83.2%。2021年以来,章丘区拆除了湖区违规建筑,清运渣土,修复绿化。2022至2024年,累计筹集资金二千多万元推进生态修复。经过不懈努力,白云湖的水质从劣Ⅴ类跃升至Ⅲ类,高等植物种类增至223种,东方白鹳、大天鹅等百种禽鸟纷纷归来。荷花种植、蒲苇编织、生态旅游等产业蓬勃兴起,实现了生态与民生的双赢局面,铸就了“江北生态明珠”的美誉,为黄河下游生态保护修复提供了鲜活的范例。2025年10月,白云湖湿地(1354.36公顷)正式列入国家重要湿地名录,是此批次山东省唯一入选的湿地,这一殊荣标志着白云湖湿地在生态保护、生物多样性维护及历史文化传承方面的突出价值获得国家层面认可,为黄河流域生态保护和高质量发展再添“绿色名片”。
“白云棹罢归来晚”,八景咏叹藏尽湖的本真诗意。夏时金辉洒满阔水,浪如金鳞漫向天际,似夕阳铺就的鎏金祭坛,苇丛随风摇曳,送来阵阵清芬;云霞映水,舟行彩云间,船楫搅碎橙黄柔碧,荷香绕身,醉而不忍归。春秋时节,暮光漫湖,晚风轻拂,青苔石板路通幽,桥头远眺尽是柔波。春柳垂丝拂水,夏苇葱茏蔽日,秋芦如霜飞扬,冬荷似青铜守望,白鹭抖落的露珠里,封存着历代文人的诗行,藏着湖畔四季的清欢。
日头坠沉,岸畔金辉仍恋恋不舍,光影碎屑在湖面跳跃,分不清是喜是醉。这一湖烟水,纳传说,容史卷,浸诗稿,托时代舟楫,更藏尽四季风华。从汉时沼泽到今朝明珠,从“白衣”仁心到“白云”闲意,每一道波光都是一页被岁月揉皱又抚平的书信,字里行间漫着春荷香、夏苇韵、秋芦雪、冬湖清,藏着乡愁,载着千年文脉。
棹已罢,船自横。我转身离去,留满湖流光与四季清宁。回望处,一片无言的云,慢悠悠渡着另一片沉默的水,把千年湖韵、四季风华,将与我慢慢走进暮色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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