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新闻客户端 汪永良
从萧山城厢闹市往西走几步路，你就好像走进了一本老旧的线装书里。这里是百尺溇。“溇”是水沟的意思，当年映照过唐宋明月的那湾清水，如今早已悄悄隐没在层层叠叠的岁月下面，只留下这个湿润的名字，还在巷子口的路牌上轻声提醒着过往。
首先迎接你的，是那条有名的“直石板弄”。一条笔直的、由青灰色石板铺成的小巷。明朝嘉靖三十二年，萧山为了抵御倭寇修建城墙，全城的石板几乎都被撬去做了墙基。唯独这条巷子，有人说是因为工程仓促没来得及撬，也传说是有位老人家苦苦哀求，想留下这条回家的路——总之，它奇迹般地被保留了下来。这三百多块武康石板，于是成了整座老城唯一留下来的“老底子”。人们日复一日地走过，把石板磨出了幽深的光泽，那里面仿佛浸着明朝的雨、清朝的月光，和数不清的往日时光。踩在上面，你就走进了这座城市最深的记忆里。
这个地方有记载的历史，要从“芹沂”这个美丽的古名说起。北宋初年，这里叫“雷壤”，后来文人雅士给它改了个名字，叫“芹沂”。这两个字很有讲究，取自《诗经》里在学宫水边采芹的典故，和着《论语》中“沐浴春风，歌咏而归”的意境，一听就是个文风鼎盛的地方。萧山历史上第一座官办学堂（文庙）就建在这里，琅琅读书声从此再未断绝。到了宋末元初，一个何姓家族从外地搬迁到这里，生根发芽，后来成了本地有名的“芹沂何氏”，奠定了这里几百年的人文根基。
明朝成化年间，何家出了位叫何善的官员，官至监察御史。他为官刚正不阿，人称“铁面御史”，这大概是百尺溇最早载入国家史书的人物。但何家更令人震撼的故事，发生在何善的孙子和曾孙身上。弘治年间，何舜宾因为清查霸占湘湖田地的豪强而遭到陷害，被流放广西。途中，仇家竟用毒烟熏瞎他的眼睛，并最终害死了他。他的儿子何竞，一个书生，忍辱负重多年，最终亲手为父报仇，然后坦然自首，在公堂之上血泪控诉，震动朝廷。连孝宗皇帝都被感动，特旨赦免了他的死罪。这场延续两代人的悲剧，不仅仅是为父申冤，更是为了保护湘湖这一方水土和百姓的生计。其中的忠烈与血性，至今听来，依然让人心潮难平。
而让百尺溇在文化史上真正闪耀的，是清初的一位大学者，毛奇龄。他晚年隐居于此，建了一座“百尺楼”用来藏书和写书。这位“西河先生”学问极其渊博，在经学、史学、音韵学、文学上都有巨大成就，他写的《四书改错》敢于直接批评大学者朱熹的观点，可见其学术胆识。他的《西河合集》规模宏大，其中有二十八部著作被收录进了《四库全书》，堪称一代宗师。他的故居，可以说是这片社区文化星空中最亮的一颗星。
与他交相辉映的，是晚清时期的陆氏家族。这个家族厉害到一门出了七位进士，举人、贡生更是多得数不过来。他们祠堂里曾经挂着一块写着“第一名”的巨大匾额，这不是为了炫耀，而是族里立下的一个激励规矩：谁要是在县里考试得了第一名，这块匾就暂时挂在他家厅堂上，用来鼓励后人；等到下一个人考了第一，匾额再传过去。这种流动的荣誉，是一种多么生动又积极的家族风气啊！
此外，像清代咸丰年间以篆刻和木刻版画出名的蔡照初等许多文人雅士，都曾在这里生活，他们像满天繁星，共同构成了这片土地深厚灿烂的文化天空。
这么丰厚的历史层积，如果只是写在书上，那就像是沉睡的宝藏。现在人们的智慧，在于让它们重新“活”过来，能呼吸，能对话。在直石板弄的深处，由老房子改造的“毛奇龄展示馆”获得了新生。它不只是一个陈列生平的地方，更是一个活的文化空间：毛奇龄的著作可以和现代艺术家的作品放在一起展出；古老的雕版印刷技艺，孩子们可以亲手体验，感受油墨的纹理；而“旧物交换市集”“二十四节气茶会”这样的活动，更让历史变成了可以参与、可以品尝的当下。
更精妙的融合，发生在巷子日常的生活里。卖货郎的拨浪鼓声听不到了，但“陈记铁匠铺”虽然炉火已熄，老招牌还在。隔壁的年轻人用现代技术，把那些老铁器上的精美花纹，复制到了新潮的首饰上。何家老宅的旁边，开起了独立书店，线装版的《西河合集》和画给孩子们看的《湘湖的故事》绘本，安静地放在同一个书架上。剃头老师傅的椅子还在老槐树下，慢悠悠地转着；而对面的玻璃窗里，咖啡师正专注于在奶泡上拉出一朵茉莉花的图案——这何尝不是另一种形式的“沐浴春风，歌咏而归”呢？
我常常觉得，百尺溇就像一部立体的、活着的史书。那条直石板弄是坚硬的“主干”，记录着时代变迁的大关节；而两边枝蔓丛生的小巷，就是丰富的“列传”，流淌着毛奇龄的哲思、何家父子的忠烈、陆氏家族的书香，以及无数普通人的柴米油盐、喜怒哀乐。主干和枝叶相辅相成，才构成了真实、饱满的历史。历史在这里从来没有结束，它只是不断地改变形态：从石板的坚硬，变成咖啡香的绵软；从经典典籍的深奥，变成孩子动手体验时脸上的好奇；从“忠孝节义”的古训，变成邻里之间相互帮助的温暖默契。
这就是百尺溇。它的名字虽然只有“百尺”，但它的精神高度，在层层积累的时光沃土和生生不息的生活泉水的滋养下，早已超越了物理的尺度，它映照着深厚的过去，也清晰照亮着未来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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