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大西洋，一直游到艺术的丰饶之海

有没有察觉，在我们这个时代，疲惫仿佛成了一种常态？我们常说，要在工作与生活间找到平衡，但更多时候，那只是我们用来自我安抚的语言。在零工经济、绩效导向与持续优化的环境里，疲惫是一种缓慢、却不易被察觉的积累。“匮乏”不再只是经济概念，它逐渐成为一种共同的心理背景——一种关于永远不够、永远需要再快一点、再好一点的时代情绪。气候焦虑、时间焦虑、未来焦虑……我们仿佛同时在面对一种更深层的贫乏。

在这样的语境下，我们也许更需要重新学习：如何在不完美中，重新建立与世界的联系。也因此，Walk&Talk双年展希望让人们重新将目光投向地理，投向具体的土地、气候、风与水流动的方向。岛屿，从来不仅是一种地理形态；它是另一个关于世界、关于资源、关于再生的叙事方式。在岛屿上，丰饶不是无条件的富余，而是一种由自然尺度所决定的节制与循环——它提醒我们，这个世界的丰盛从来不是无限增长，而是如何在有限中重新生成。

当我们谈论“丰饶的行动”，不是在寻找更大的消费能量，而是在寻找一种新的创造方式：如何理解材料的来源、如何重新建构人与自然之间的关系、如何让艺术重新成为行动本身。这是来自地理的启示，也是艺术在时代焦虑中的另一张路线图。

此刻，从城市回望岛屿，是一种重新“调频”自己的方式。我们试着相信：丰饶并非对匮乏的抵抗，而是在重新发明丰饶的逻辑。

圣米格尔风景 ©Mariana Lopes

然而，当我第一次听说Walk&Talk双年展时，内心那团好奇的火苗还是被点燃了。亚速尔群岛（Azores）在哪儿？「步行与交谈」（Walk&Talk）这个名字到底有什么玄机？

它可不是哪个挤满了游客的欧洲城市，而是一片漂浮在大西洋上、距离葡萄牙海岸足足800英里的传奇火山群岛。自从15世纪葡萄牙人发现这里以来，这9个岛屿就凭借着它们地处欧、美、非三大洲交会点的绝佳位置，成为了横跨大西洋贸易与军事路线上的关键中转站。

圣米格尔风景 ©Mariana Lopes

这片土地遍布火山，热气腾腾的地热温泉、蓝绿色的火山口湖（比如大名鼎鼎的七城湖），以及瓶绿色的山脉是它的标志。得益于终年充沛的降雨，亚速尔群岛被誉为「绿色之岛」（Ilha Verde），你可以随处见到五颜六色的绣球花，甚至还有欧洲唯一的茶园。数百年来，岛民们将信仰寄托于圣灵崇拜，这份对「会呼吸的土地」的敬畏与虔诚，塑造了这里独一无二的亚速文化。

圣米格尔风景 ©Mariana Lopes

BIENAL2025风景照片 ©Mariana Lopes

这场双年展在群岛中最大的圣米格尔岛上举行，以主题「丰饶的行动」（Gestures of Abundance）来探讨对我们这个时代集体焦虑的反思。

展览呈现了一个「扭转乾坤」的概念：如果我们选择从「富足」的角度出发，而不是匮乏呢？如果说我们时代最大的贫困，根本不是缺少资源，而是缺少相信「匮乏不过是利润的建构」的那一点点勇气呢？

策展人抛弃了将「丰饶」视为银行账户上数字的旧观念，反而将其重新定义为一种价值观。这价值观拒绝「过度积累」，重点落在一种「关系的密度」——一种活生生、紧密联结着世界、知识、物种、实践和时间的网络。这场从榨取主义（extractive mindset）转向再生（regenerative）的关键行动，寻求的正是那些「被资本主义隐藏的蓬勃生命系统」。

BIENAL2025策展人 ©MarianaLopes

这种新的价值观，不只是超越了单一、光鲜亮丽的目录，而是一张横跨圣米格尔岛11个据点的扩展地图。策展人利用了这些场所的历史记忆与物理环境，让每一个空间都成为审视匮乏与富足的棱镜。

我们的艺术朝圣之旅从「Bienal之家」开始，它就像一个情报中心，将古老的历书（Almanacs）视为充满生活智慧的另类地图，引导我们探索知识的在地化和这片土地的情感地理。

BIENAL2025，ACAC @MarianaLopes

接着，我们来到了一个绝佳的转折点：历史建筑变成了观念转变的温床。昔日严格规范的17世纪宗教场所——圣方济各修道院，如今被用来寻找那些口述的、充满抵抗力量的「边缘知识」。

BIENAL2025，ConventoFranciscanos @MarianaLopes

举个例子，在这里，Inês Coelho da Silva与Kita Rancaño Ward的录像装置《八卦与共有地》（Gossip and the Commons）提出了一个颠覆性的观点：八卦，绝非闲言碎语，而是一种极其重要的社群知识。没错，就是八卦！艺术家们不仅将八卦视为人类社群的宝贵资产，还将这种「八卦社群知识」的定义延伸到了岛上的荷斯坦-弗里斯奶牛身上。她们观察牛群的日常行为、觅食模式，甚至连哞叫声，都被视为一种「生态八卦」，携带着关于土地再生与环境互联性的秘密信息。

BIENAL2025，ConventoFranciscanos @MarianaLopes

我们接着离开圣方济各修道院，一路「转战」庞塔德尔加达市中心。

在市政文化中心这座17世纪贵族庄园里，我们的目光被直接投向了海洋政治。在这里，艺术家们将海洋从迎合游客的旅游明信片中解放出来，将它视为一个充满了流离失所、记忆与榨取的「活生生的政治档案」。

BIENAL2025，CCC，Vistas @MarianaLopes

随后，亚速尔群岛最古老的卡洛斯·马查多博物馆则聚焦于丰饶的回响，要求我们停下来，探讨身体、档案，以及地质的震颤如何共同汇聚成一种敏锐的倾听，一种需要时间与耐心的、深层次的倾听。

BIENAL2025，MuseuCarlosMachado，Jokkoo @MarianaLopes

接着，当代艺术的探索开始模糊界限。在市中心，像MAGMA这种画廊兼文身工作室的混合空间，其主题直指身体与大地合一。最后，我们来到vaga艺术与知识空间，这里正是反叛教育学的中心。这个空间由Walk&Talk的文化协会Anda&Fala于2020年创立，它最「反叛」的地方在于解构了学习的场域：在vaga，教室不再是冰冷的建筑物，而是「在森林里、在海底、在广场上、在身体里」的扩展空间。

BIENAL2025，Magma，SofiaRocha @MarianaLopes

BIENAL2025，vaga @MarianaLopes

Sónia Vaz Borges与电影制作人Filipa César合作的电影《红树林学校》成为了这里的核心论述。这部电影将观众带入几内亚比绍反殖民斗争期间建立在红树林中的学校。它清晰地表明：解放式教育成功的有力证明，就在于它如何将红树林变成了教室与避难所。

BIENAL2025，vaga @MarianaLopes

双年展最棒的环节紧随而至：在市政广场举行的开幕之夜《岛屿的脉搏》共餐，主题是地质美食技艺——他们利用岛屿天然的火山热力来烹饪在地食材。虽然那炖菜和奶酪实在不合我的胃口（毕竟，不是所有「在地」都等于「美味」），但当地的清爽啤酒却出奇的好喝，完全弥补了晚餐的不足。对我而言，艺术和酒精的完美结合，这才是真正的丰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