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美人大声呵叱了众犬,打开帐篷的小门,请我进去。
那些叫得正凶的藏獒听到主人的命令,马上变得很温顺,摇摇尾巴跑走了,很是滑稽有趣。
我跟她说希望能收留我一晚,她说得先问问家里的喇嘛,于是进了帐篷。
不一会就出来,请我进去。
我走进帐篷,感觉像走进了极乐世界的莲花之中,通体舒泰。
我一共借宿了三晚。
这期间我向她打听路况,知道从这里骑马半天的路程就能到达一条叫羌曲(野马河)的河流,那是雅鲁藏布江上游之一。
那里有个渡口,可是如果渡河不得法,很容易被急流冲走。
必须等待特定的时机。
休养两天后,我身体已经基本恢复,但因为隔天的十三日才方便渡河,所以又多待了一天。
当晚有四五家牧民请我为他们说法。
主人家供养的喇嘛也觉得我是个有德的出家人,说法值得一听,于是又邀集了三十个人,我给他们说了一整夜的法。
我引述许多藏传佛教中发人深思的典故开示他们,最后授他们以三皈五戒。
说法结束后,他们供养了我不少物品,有位少女取下脖子上的绿松石项链,要布施于我。
项链由七颗珊瑚珠一样的绿松石和一颗宝石串成。
我先收下了,然后告诉她,这项链对我来说完全是身外之物,我完全了解并接受她虔诚的心意,不过项链还是奉还给她。
少女面有难色,说除此之外无物供养,于是取下项链上的那颗宝石,请我无论如何要收下。
旁边的人也一致劝我接受留个纪念,于是我不再坚持。
直到现在我还把这颗宝石留在身边。
第二天,白色帐篷的主人拿了许多葡萄干、杏脯、枣干到我住的这家来交易,换取羊毛和奶油。
他是来自拉达克的商人,腔调古怪,我勉强能听懂。
他似乎笃信佛法,热切地问了我许多有关佛教的事,我也尽可能详细地为他解说。
他听了后非常喜悦,就邀请我去他的帐篷,说要以茶供养。
我过去后,他不但送我许多葡萄干和贵重物品,还拿出最美味的食物宴请我。
他明天要到羌曲对面牧民聚居点做生意,我打算一起去。
我所借宿的那家喇嘛,名叫阿尔珠·图勒古(Alchu Tulku),意思是阿尔珠转世。
应该属于新教派(格鲁派),按说是不能饮酒娶妻,应该清静处世,可他不知道为什么,却娶了这一带特别出色的美女,他清静僧侣的身份因此蒙垢。
他秉性慈善宽厚,拥有五六十头牦牛和两百只山羊,虽然算不上巨富,但在当地也相当可观了。
看起来他的妻子也很能干,一家人的生活和和美美。
可当我从拉达克商人那回去时,却听到惊天动地的吵嚷声。
走进帐篷一看,那位平时仪容端庄、菩萨一般的美女变成了头上长角的夜叉,正满脸通红,对着喇嘛大喊大叫。
说他和一些不知羞耻的女人有染,拿许多东西去讨好别人,送那么多东西给人却从来没有回报,她还骂喇嘛是个畜生、是条狗,话语不堪入耳,样子已近疯狂。
喇嘛只是沉默不语,直到看见我回来,才作势要给她一巴掌。
这下可捅了马蜂窝,女人赖坐在他前面,闭着眼睛大声嘶叫:“你杀了我啊!刀子就在那,你杀啊!你不是人,你是个魔鬼!你杀了我把我吃掉算了!装出一副出家人的样子都是骗人的,你是个恶魔!”
我想在回想起那种憎恨至极的声音与表情,仍觉得不寒而栗。
身为僧人却娶妻生子,人前似乎和乐,实际却如此不堪,实在让人觉得辛酸和痛苦。
遇上这种场面,总不能袖手旁观,于是我试着先劝慰那位妇人,让她冷静下来,先行睡去,接着我把喇嘛请到帐篷外,让他去拉达克商人那边借宿,这才把事态慢慢平息下来。
我想西藏僧侣受此煎熬,日本那些娶妻生子的和尚大概也如此吧。
真让人忍不住要为那些成家的出家人掬一把同情之泪。
2
第二天,也就是七月十四日,我骑着向喇嘛借来的马,让拉达克商人的骡子驮着行李,朝正北方向的河流走去。
一路高原起伏,遍布着一堆堆未融的积雪,也有些地方已经冒出些青草。
二十二公里后,抵达羌曲河畔。
从河岸上往西北方向远眺,约八十公里外一座雪山巍然耸立,这条河就源自那座雪山的山谷间,经过这里一路流向东南方,不知所终。
河面宽处有三百多米,水流也相对平缓,较窄的地方只有五十米左右,两岸兀石对峙。
我们在河边休息,准备做午饭。
拉达克商人一行五六个人,负责拾柴,我是客人,尽可以只管读经。
我把阿尔珠喇嘛送我的米全拿出来煮了,那米产自尼泊尔,一升约值七十钱,我总共获赠了五合(0.9升)。
好久没吃米饭了,味道真不错。
因为河里泥沙很厚,马脚很容易深陷进去,所以行李必须先卸下,让人扛过去。
我们也别想骑马过河,还要脱掉衣服慢慢走过去。
由于有人熟悉水势,所以我们走过的最深处也只到肚脐高度。
我们过河的地方河面宽约三百五六十米,许多从上游流下来的冰块,不时撞在脚上或腰际,很容易受伤。
水温之低就不用说了。
过完河后,每个人都在打哆嗦,好一阵子挪不动步。
幸好别人整理货物时,我还能休息休息,我一边等他们一边按摩自己的身体,在阳光的照射下,身体慢慢暖和了。
我们一行人重新上马,沿河边往西北方前进,二十四公里后来到羌曲北岸一个叫那鲁耶的牧民聚居地。
那里有七八顶帐篷,我们来到最大的一顶前,这家的主人叫卡尔玛。
这一带居民全是佛教徒,只要不让他们起疑,我总是能得到优待,像阿尔珠喇嘛还送了我一匹马,可见他们的心意之诚。
十八日那天,我买了一头西藏山羊,让它驮了大概十公斤行李,剩下的二十来公斤我自己背。
这样一来就轻松多了。
我背起行李,拿牦牛尾捻成的绳子套在山羊脖子上牵着它,告别这一家人,向冈仁波齐圣山出发。
哪知才走了一两百米远,山羊就拼命要挣脱绳子。
我拼命向前拉,它拼命往后退,拿木杖打它、推它,它也不肯挪动一步,到最后我给弄得精疲力竭,心跳加快,呼吸也变得很急促。
这样和山羊纠缠下去,身体一定会出问题,想想还是先回头,请教一下如何驾驭这头羊再说,于是又返回卡尔玛家。
卡尔玛告诉我:“这头羊还没习惯和人相处,所以不听您使唤。您只要再买一头,它有了伴,就会听话的。我这里有几头已经习惯了人的好羊,您想买一头吗?”
我说: “当然,请让一头给我吧。”
这样的羊一头值一圆二十五钱,如果个头较小,七十钱左右就能买下。
就这样我拥有了两头羊。
我让它们各驮十公斤左右行李,这样我感觉又轻松了许多。
我想现在应该没问题了。
当天下午三点左右,本地所属的霍尔德修区万达克酋长带着手下过来看我。
他分别与卡尔玛和我谈了些话,不时上下仔细打量我,似乎对我有所怀疑。
我想如果他哪壶不开提哪壶,局面就很难收拾了,得设法先开口。
于是主动谈起格龙仁波切,正好酋长对他极为信服,问我是不是见过仁波切,我说见过,还如此这般谈了许多话,他不但赐我珍贵的纪念品,还鼓励我继续钻研、完成菩萨摩诃萨的修行。
这样一来,酋长顿时去了疑心,态度也客气起来,更邀请我第二天去他府上诵经。
“佛来佛斩,魔来魔斩”,平日的禅宗修行在这命悬一线的危急时刻果然发挥了不可思议的作用。
翌日我骑马前往万达克府上,行李另外有人搬运,酋长的帐篷在十二公里外积雪盈尺的深山里,规模非同小可,不愧是霍尔德修部落的统领,财产甚为可观。
酋长又请我多停留了一天,诵经之外,我也向他问路。
他说隔天会派人送我走完开始的十公里路程,行李由马匹另外驮,走完这段路后面的路就容易了。
两天之内一定能够到达牧民聚居地。
依他所言,我第一天晚上露宿在一座池子边,第二天一早继续赶路。
由于有两头羊的协助,我只用背十公斤左右的行李,走起来分外轻松,一路上还可以想很多事情——在备尝辛苦的时刻,实在没有余力做深度思考。
我顺利地抵达另一座有四顶帐篷的池子边,照例有猛犬相迎,这在日后也一再重演,我就不再重复了。
我在其中一家借宿。
从那里再走一天,就到了西藏最大的马泉河,它是雅鲁藏布的源头,藏语叫拉姆穷康巴(Tam Chok Khanbab)。
渡河时一定得有向导,行李也必须找人帮忙运送,否则非常危险。
可是不管我出多少钱,就是没人愿意冒险,我把许多贵重物品都拿出来了,还是没人自告奋勇。
3
附近有一位老婆婆为疾病所苦,找到我寻医问药,还要我诊断她会在什么时候死。
我看她的模样应该是肺病,虽然我不一定能治好,但还是根据自己这方面的知识,给了她一些药,还告诉她一些摄生养病的办法。
她非常高兴,说能够得到尊贵者这么多的照顾实在是得天之幸,一定得好好回报我。
听说我渡河需要协助后,就说明天会派两个人和三匹马送我到河边,并将行李运过去。
我正在为过河伤脑筋,就接受了她的好意。
一切都安排得很妥当,行李绑在马鞍上,人也依藏人惯例骑在马上,山羊则由骑在马上的人牵着。
我们清晨五点出发,十一点抵达马泉河的河湾,路程大约是二十八公里。
这实在是一条名副其实的大河。
有水的部分约一公里半宽,没有水的干河床这边有四公里宽,对岸也有两公里左右。
我们来到水边,取了雅鲁藏布清澈的河水来煮茶,还吃了糌粑果腹,再渡这西藏第一河。
河底仍有很厚的泥沙层,马匹不能下水。
我不忘要全身抹上丁香油御寒,又怕同行的人不解,所以装作去方便,躲到一座小山丘后涂抹好再出来。
行李由同行的两人分摊,引导我的那个人手上还牵着两只羊。
河水较浅的地方深不过膝,而且清澈见底,但脚一踏上去就陷入泥沙中,所以真正走的时候,水一直淹到膝盖以上,较深的地方还淹到腰部。
安全到达对岸后,同行的两人卸下行李。
我依照西藏习俗向他们赠送哈达以表谢意。
哈达是纯白色的薄丝巾,通常送人东西时在上面放一条,也常单独赠送。
他们临走时告诉我,由此穿过西北方两山之间的隘口一直向前,就能看到圣湖玛旁雍错和圣山冈仁波齐了。
他们还提醒我,从现在起大概有十五六天很难遇到人,希望我多加小心。
还建议我诵经以防被雪豹吞吃了。
一想到还要一个人在高原上走上十五六天,我赶忙背上行李上路,通过满布砾石的两公里河床,又经过长达四五百米有如堤防的河岸,才到达平野。
说是平野,其实四处都是山岭。
这时候得放羊吃草了,我也累了,于是在有草的地方卸下行李稍事休息。
远眺雅鲁藏布上游,是层层叠叠,漫无止境,巨大的雪峰,有如无数雪白的达摩禅师在打坐。
这里和大吉岭或尼泊尔不同,从山顶到山脚都白雪皑皑。
从高处下来的河流,有如一面巨大旗帜在地面展开,一路蜿蜒曲折,消失在远方云水迢迢处。
羊吃饱后,我又背起行囊朝西北山区攀登。
由于不用再背那么沉重的行李,路走起来既轻松又快。
这一带有许多小湖泊,大的周长可达一公里甚至两三公里,小的也有一百米左右。
不知道这里的地名,我想应该是属于公珠地区,不过我叫它“千池之原”。
这一天一直走到午后四点才在一座小湖泊边歇下,我卸下行李,把羊牵到有青草的地方,然后就去捡拾野驴粪。
这里看起来不像牧民会来的地方,所以也没有牦牛粪,只能捡野驴粪。
这一晚就是烧着野驴粪度过的。
夜里我冻得一直没合过眼。
第二天继续朝西北方向推进了近二十公里,在另一座湖畔吃饭,之后碰到一座高耸的雪山,一看就知道不易攀登,我一时拿不定主意到底要翻雪山还是改道东行走没有积雪的山峰,就打坐进入“断事观三昧”。
结果答案又是正确的。
继续往前走去,再也看不到什么池子、湖泊了。
但是也没有了水,我得找到有水的地方才能煮茶过夜,但越过一座座山岭,一直走到下午四点,还是不见水的踪迹,走到晚上七点也还是一样。
这一整天差不多走了四十四公里,羊也累得走不动了。
我虽然渴得厉害,可一点办法也没有。
倒是有草,可以让羊吃个饱。
于是决定就在这里夜宿,没有烧火煮茶,躺下就睡。
由于前一晚没睡好,又走了许多路,虽然气温同前夜一样冷,我还是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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