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街的老井承载着我对掘港石板街最温暖的记忆。那青色条石被岁月磨得发亮,缝里的青苔似绿丝绒,而散落在街头巷尾的老井,就是这条街跳动的心脏。井边的木桶声、打水人的笑语、绳索与井栏摩擦的“吱吱”声,织成了我童年最温暖的底色。
老井的水不仅滋养了我,更浸润了我的乡愁,至今想起那清甜的井水,心里总是暖暖的。

虽出生在县城掘港,但我的童年多在邻乡农村度过。每随父母回老街看望祖辈,印象最深的便是屁颠屁颠地跟着父亲去井上拎水。父亲家住南街,东边与丝线厂相邻,院子东北角的一口老井,既是厂里师傅们的“解渴泉”,也是街坊们生活用水之源。夏天车间闷热如蒸笼,师傅们擦着汗跑到井边,舀起一瓢井水就往嘴里灌,那井水“咕咚”一声滑进喉咙,像吞了块刚从冰窖里取出来的薄荷冰,从舌尖凉到肚脐,满身的燥热“唰”地就散了。井边的大缸总满着井水,谁渴了就舀一瓢,比吹风扇还管用。
父亲自小学起就负责家里担水,赴外地求学后由爷爷接手,哥哥长大后再承继,日久竟练出惊人臂力。但父亲每次回家,第一件事仍是抄起两只锃亮的铁皮桶去井上拎水,我乐于跟在一旁跑,嘴里还扯着嗓子帮着打着“哎嗬哎嗬”的号子,来回七八趟直至水缸注满。我玩得“一身水、一身汗”,额前的碎发都贴在脑门上,耳畔总伴着奶奶从家门口探出头来的急切叮嘱:“小伙啊,慢点儿跑,别摔着!”

母亲家在北街,外公租居的汪家老宅西侧紧邻县商业局。出西院门穿南北碎石巷,巷西商业局南院中央有口老井,是街坊的取水地。院子里的梧桐树夏天枝繁叶茂,像撑了把绿伞,井边格外凉快。五岁那年夏天,我跟着父母去担水,父母用扁担抬着半人高大木桶,母亲牵着我,手里攥着巴掌大的小木桶。那是口深井,青石雕井栏被井绳磨出深沟。
我趴在井栏往下看,井水清得映出小脸蛋。父亲攥着粗麻绳放桶,“咚”地砸进水面,溅起碎银般水花;拉绳拽桶,悠悠上行,绳磨声混着水声像支老曲子。母亲帮我把小木桶放进大桶,我攥着绳头晃悠,看小桶浮浮沉沉,水花沾湿裤脚。刚打上来的井水带着地底凉,我舔了舔桶沿水珠,清润中带着青苔味,像含了口山涧雪水。路经巷口碰上编竹筐的洪伯和缝衣裳的洪婶,“大哥大嫂,忙着呢?”父亲招呼着。洪伯笑答:“又担水啦?井水甜着呢!”洪婶赶紧放下手中的活儿,抓了把炒蚕豆塞给我:“小伙,尝尝婶家的蚕豆,刚炒的!”我攥着温热的蚕豆连声道谢,小木桶晃荡着,水珠溅在青石板上留一串湿痕。

县商业局北大门正对面是掘郊公社,也是千年古刹国清寺旧址。逢南院井取水人多时,父母亲会去那儿抬水,只是路程稍远些。父亲说,国清寺大雄宝殿前有两口唐元和年间的井,东井水甘甜名“江井”,西井水味咸名“海井”,海井早已填平,江井砖砌,石井栏,多年为居民所用。后来外公家搬至东营东巷,距江井可谓一墙之隔,虽东边有河,但饮用水还是取自国清寺北的“德井”。
父亲告诉我,“德井”筑于明朝永乐年间,扬州卫指挥姚麟带兵备倭时掘成,水清甘洌,供军民饮用,百姓为纪念他取名“德井”。外公家距“德井”约300米,取水仍有不便,便与邻居徐伯共同出资在院子里筑了口砖井,配混凝土井栏和井盖,水清澈甘甜,终免了每日抬水之累。
母亲回城后在北街龙王庙场租公房居住,五年后父亲也调至县城。龙王庙场中央、戴爷爷家门前的老井是居民的“共享宝”,据说戴爷爷原是掘港老字号店“东永升”的伙计,有了积蓄后就将自家房子盖在此场。六角形的井栏被绳索磨得溜光,小青砖铺的井台缝隙里长着青苔,外围的排水沟里总淌着浅浅的水。
每天放学后去拎水成了我的“必修课”,家门到井口仅60米,却要拎十几趟铁皮桶才能将水缸注满。每当拎到半路胳膊发酸时,我就扯着嗓子喊号子给自己鼓劲:“哎嗬哎嗬,加把劲哟!”清亮的号子声总是引得路过的阿姨笑着点头。吊桶打水也是技术活,我把系着麻绳的铁桶顺着井口往下放,“扑通”一声撞在水面上,手腕轻轻一抖,桶身就斜过来,“咕噜咕噜”地往里灌水,水泡翻上来的声音像小金鱼在吐泡泡。我攥紧绳子向上拉,越往上越沉,桶快到井口时就会感到一股凉气“呼”地扑到脸上。原先井水只当饮用水,淘米洗菜都要去南面的龙王河,后来就经常看到井台边围着几位阿姨在洗衣洗物了。
夏日傍晚,常见戴奶奶将八仙桌搬到屋前场中,桌上摆着小菜拌海蜇、炝泥螺,还有刚从井里吊上来的西瓜,绿皮上还带着串串水珠。一刀切下“咔嚓”声响,红瓤黑籽,分外诱人。她塞给我一块,咬上一口,凉丝丝的甜汁顺着嘴角往下流,从舌头凉到心里,那股劲儿比吃冰棍还爽。冬天的井水却像个暖宝宝,寒风里拎上来的水不冰手,倒在盆里洗脸,连冻得发红的耳朵都暖烘烘的。
老街人生活离不开“老虎灶”,灶头上两只滚水汤锅像老虎眼睛,水开如眨眼,装煤铁桶像虎鼻,出炉灰堂像虎嘴,木桶大锅像虎身,烟囱似虎尾,这也是街坊口里的“茶水炉子”,而井水便是其“生命之源”。
北街东边巷头的吴家“茶水炉子”用的就是商业局南院井里的水,我常看到店主吴伯带儿子挑水的矫健身影。“茶水炉子”每天耗水量大,所备储水大缸就多。凌晨三四点就支木柴生火,火苗卷黑烟舔红锅底,井水倒进锅,很快咕嘟翻白泡,热气裹水汽在灶间凝成薄雾。冬日夜晚,街坊们提暖瓶、汤捂子,攥着水筹挤在灶前排队,哈着白气,暖瓶塞子都攥热了。水开时,吴伯或吴婶左手扶漏斗,右手提水舀子,手腕轻翻便注满热水,盖上木塞,热气从缝隙钻出,扑在脸上暖融融,连围巾上的霜花都化了。

老街的老井还有很多口,诸如时常路过坐落于北街北戚家井的老井,井东长有一棵百龄的“古女贞树”;坐落于东混堂巷横巷的“东永升井”,乃“东永升”店槽坊生产生活用水之井等等。听老一辈人讲,掘港的井水是地下暗河的血脉,像小镇的毛细血管般蔓延着。这些老井大多与石板街同期诞生,作为居民生活配套,像星星一样散落在街头巷尾,见证了小镇数百年的烟火变迁。此时此刻,眼前仿佛再现当年晨雾薄纱的国清寺清晨,由整块青石凿成的江井井栏被磨得像镜面,能照见僧众灰色僧袍的身影。师傅提着木桶来打水,桶底触碰井栏“笃笃”声响与大殿里飘出来的诵经声相应和鸣。
舀一勺井水,带着银杏叶和香火的清芬,抿一口,甜意从舌尖漫到喉咙,像喝了口浸过菩提叶的露水,凉丝丝地沁入心底,真应了那句“沾了禅意的水才是最养人”的话语。
如今,老街已开发新生,老井除个别作为重点文物保护外,大多已被填平,但我总是忘不了老井边的那些日子:祖辈的叮咛、父母的牵手、兄长的笑语、邻家的照应。老井的水是历史的沉淀,是流动的文脉,它的影子永远留在了青石板上,留在了人们的记忆里,也成了一代代老街人挥之不去的乡愁。
写于2025年12月6日夜
作者简介

丁晓飞,掘港石板老街长大的如东人,曾任如东县城中街道党工委副书记、办事处主任,现任如东县人大常委会专职委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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