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凰山三叠:露润烟霞,岁暖山河(三)
文 / 摄影 王开佐
晚照流金:岁华沉淀,山河安暖
傍晚的凤凰山,总裹着一层惊心动魄的温柔。夕阳像位慷慨的画师,以天际为画布,将整座山泼染成金红色。漫山光晕流转间,恰似凤凰抖落满身霞光,张开巨大羽翼,要把脚下的唐山城轻轻拢进怀里。我与老伴相携登山,她腿脚本不算灵便,许久未曾攀高,总念叨着“沉得像灌了铅”,今日却一反常态地兴致勃勃,眼角眉梢都漾着期待——只因心里惦记着那棵老栾树,还有去年新修的烟雨湖。那些藏在时光里的牵挂,早已成了刻在骨子里的念想。
公园的傍晚,是人间烟火最浓郁的时刻。遛弯的人渐渐多了,像散落在林间的星辰,各自闪烁着生活的微光。不远处,一对老两口互相搀扶着,脚步虽缓却稳稳当当。老爷子的手搭在老太太肘弯,老太太的另一只手轻轻覆在老爷子手背上,像是握着一辈子的光阴。他们絮絮叨叨地聊,说的是年轻时在这公园约会的趣事;稍远些,年轻小两口推着婴儿车,宝宝在车里咿咿呀呀蹬着小腿,小拳头挥舞着,像是在跟摇曳的树影、拂过的晚风打招呼。爸爸俯身逗弄,妈妈举着手机记录,镜头里晃动的光影,都是寻常日子里的甜。还有几个刚下班的年轻人,索性脱了皮鞋,光脚踩在鹅卵石小径上,任凭粗糙石子摩挲脚心。那微微的刺痛里,藏着卸下一身疲惫的舒展,有人伸着懒腰感叹“还是山里舒坦”,话音未落,便引来一阵共鸣的笑。
脚步声、说话声、孩子的笑闹声,混着风吹树叶的沙沙声、远处隐约飘来的评剧调子——那是公园里的戏迷在吊嗓,“刘巧儿我自幼许配赵家”,唱腔婉转,带着唐山特有的韵味。这些声音交织成一支温柔的曲子,像温水漫过心尖,能把最坚硬的疲惫都泡软。
沿着新修的环湖塑胶步道漫步,脚下触感柔软而有弹性,不必担心硌脚,也无需顾虑湿滑。转过一道弯,烟雨湖的景致便猝不及防地撞入眼帘。这片约6500平方米的湖面,依山而建,像一块被山岚托着的翡翠,是如今凤凰山公园的核心景观之一。尤其傍晚时分,树影与天光一同浸在水里,湖水便成了流动的画。湖中偶有游人荡舟,木桨轻摇,搅碎满湖光影,引得几只野鸭扑棱棱飞起,又落在不远处水面,漾开一圈圈涟漪,成了公认的拍照佳处。常有年轻人举着相机,对着湖面一阵连拍,镜头里的晚霞、树影、舟楫、水鸟,都是时光馈赠的诗。
湖水澄澈得,像能盛下整片天空的心事。粉紫、橙红、金黄的晚霞在水面交织,岸边垂柳依依,枝条如少女发丝轻触水面。微风拂过,涟漪层层漾开,把晚霞的色彩晕染得愈发迷离,分不清哪是天上的霞,哪是水里的影。
除了烟雨湖,凤凰山公园还有丁香花谷、荷香湖等景致,各有各的妙处。丁香花谷藏在山坳里,每到四月,紫的、白的丁香花缀满枝头,香气能漫遍半座山,引得蜜蜂嗡嗡地唱;荷香湖则是夏日的宠儿,“接天莲叶无穷碧”的景致里,偶有蜻蜓立在含苞的荷尖,是最生动的夏日注脚。而作为唐山历史的见证者,这座公园承载的远不止眼前的景致,更是几代人的温情记忆。那些藏在草木间的故事,早已与城市的血脉相连。
“你看这变化,真是不敢想啊。”老伴望着眼前的湖光山色,忽然感慨道,“以前这儿就是片洼地,下雨就积水,杂草长得比人高,蚊虫滋生,走两步就能被叮好几个包,哪有现在这么好看?还修了廊桥和步道,走起来平平整整,真是贴心。”她的手指划过身旁的栏杆,那木质栏杆打磨得光滑温润,带着人工的温度。
我点点头,心里也泛起一阵唏嘘,想起公园这些年的变化,更想起唐山这座城的蜕变。作为中国近代工业的摇篮,这座城市的百年,是一部写满坚韧与担当的史诗。煤炭、钢铁、陶瓷、水泥这些“黑色脊梁”,曾撑起了城市的骨架:开滦煤矿的乌金,曾顺着铁轨运向全国各地,点亮了万家灯火;唐钢的钢水,曾在高炉中奔涌,浇筑起大国基建的筋骨;“北方瓷都”的窑火,曾在无数个夜晚燃烧,烧制出的瓷器温润了岁月长河。可也正因这份厚重的工业底色,过去的城市总被烟雾笼罩,天空是灰蒙蒙的,街道是灰扑扑的,连空气里都带着一股煤烟味。那灰调里,藏着一代人的坚守,也藏着难以言说的无奈。
如今,政府下大力气治理生态,环城水系如玉带般缠绕着城市,南湖、青龙湖、人民公园等相继落成,凤凰山更是在改造升级中焕发新生。每一处变化都透着对民生的关怀:保留了老人们熟悉的那片槐树林,让他们还能在树下下棋、聊天;增设了适合孩子们玩耍的游乐区,智能摇摇马、滑梯一应俱全;环湖步道采用防滑材料,方便腿脚不便的人散步……既留住了自然野趣与人文记忆,又增添了现代便捷,让工业城市的硬核底色上,晕染开温柔的绿意,像给硬朗的汉子披上了一件柔软的绿衫。
往前走不远便是百游廊,廊身蜿蜒曲折,朱红色的廊柱在暮色中格外醒目,像一条红色丝带,温柔地连接着牡丹园与凤凰亭。廊下的长椅上坐满了休憩的游人,有情侣依偎着低语,男生的胳膊搭在女生肩上,女生的头轻轻靠着他的脖颈,说的话轻得像风,只有彼此能懂;有三五好友结伴畅谈,聊着工作的趣事、生活的琐碎,时不时爆发出一阵爽朗的笑,惊起了廊檐下栖息的麻雀;还有老人带着孩子讲故事,孩子的小手指着廊外的树,“爷爷,那是什么鸟?”老人便耐心解答,声音里满是慈爱。
廊柱上悬挂着不少市民的摄影作品,都用相框精心装裱着,宛如一串串联起时光的珠子。其中既有凤凰山的四季风光:春日里,桃花、杏花、丁香花竞相绽放,繁花似锦,蜂蝶翩跹;夏日里,浓密枝叶遮天蔽日,阳光透过叶隙洒下斑驳光影,蝉鸣声声中藏着暑气的慵懒;秋日里,枫叶红、银杏黄,层林尽染,风起时,落叶铺成金色的地毯;冬日里,大雪覆盖,银装素裹,整座山静谧得如一幅水墨画。也有晨练的热闹场景:打太极的老人招式舒展,练剑的中年妇女身姿矫健,跳广场舞的队伍随音乐律动,处处洋溢着生命力。更有节庆时的欢乐氛围:端午的龙舟、中秋的赏月人,每一帧都是浓得化不开的人间烟火。
最让人驻足的,是几张抗震救灾的老照片。一张照片里,灰蒙蒙的天空下,人们扛着铁锹、提着水桶,在光秃秃的山坡上忙碌,脸上满是疲惫却眼神坚定;另一张照片里,临时搭建的棚屋前,志愿者正给受灾的群众分发物资,一双双紧握的手,传递着生生不息的力量。每一幅都透着浓浓的生活气息与家国情怀。
一位白发老者正给身边的孩子讲解照片里的故事,他的手指轻轻点在一张地震后重建的照片上,声音带着岁月的沙哑:“你看,当年我们就是这样扛着铁锹、提着水桶,一点点把这山重新种绿的。那时候条件苦啊,没有现在的智能设备,挖坑靠手刨,运土靠肩扛,全靠一双手。手上磨出的血泡破了又结痂,结痂了再磨破,渗出血珠混着泥土,可没人喊累,因为我们知道,树活了,咱的日子就有盼头了,这城也就活了。”孩子睁着好奇的大眼睛听得入神,小手紧紧握着老者的手,像是在感受那份穿越岁月的坚韧。那紧握的姿态里,是传承,也是希望。
我望着照片里的灰黄底色,忽然想起那些年工业生产的场景:煤矿井口的蒸汽与煤尘交织,工人们戴着安全帽进进出出,脸上沾满了煤灰,只露出牙齿是白的;钢铁厂的高炉日夜轰鸣,通红的钢水从炉口倾泻而出,映红了半边天,也映红了工人师傅们满是汗水的脸庞;陶瓷窑的烟火袅袅升起,窑工们守在窑边,盯着温度表,眼神里是对成品的期盼。这些曾是唐山最鲜明的标识,却也让天空蒙尘,让空气里多了几分厚重。
而如今,照片里的荒芜早已被绿意覆盖,城市在转型中找到了平衡。河头老街让废弃的工业遗址变身文旅打卡地,老旧的厂房被改造成咖啡馆、美术馆,生锈的机器成了独特的装饰,工业的硬核与文艺的柔软在此碰撞出奇妙的火花;传统产业在优化升级中减少污染排放,钢铁厂有了更先进的脱硫设备,陶瓷窑采用了清洁能源,烟囱里不再冒出黑烟,而是淡淡的水汽;重工业依然是城市经济的支柱,但“煤城”的标签早已被“生态绿城”的新貌取代,走在街头,抬头可见蓝天白云,低头便是花草芬芳。
我们走到那棵老栾树下,它就站在百游廊的尽头,像一位沉默的老者,守护着往来的游人。老伴抬手抚上树干的深痕,指腹摩挲着粗糙的纹路,那纹路里藏着岁月的密码,每一道都是时光刻下的印记。她轻声叹道:“去年园艺工给它缠的草绳,居然还在呢。”草绳被风吹得松松垮垮,边缘褪了原色,泛着浅黄,却仍紧紧裹着树干底部,像一层带着体温的铠甲,默默守护着这棵历经劫难的古树。
晚霞漫过枝头,老栾树的枝叶在风中恣意伸展,墨绿的叶片被镀上一层鎏金,在暮色里愈发苍劲挺拔,每一根枝丫都透着不肯弯折的韧劲。它的树干粗壮,几个人合抱才能围住,树冠浓密,像一把巨伞,遮住了好大一片天空。树下有石凳,常有老人在此歇脚,说它是“树神”,能带来福气。
“你看它多顽强。”老伴的声音裹着晚风,带着几分感慨,“听说地震后那几年,它半截树干都裂了,树皮剥落,好多人说活不成了,没想到如今长得这么茂盛,枝繁叶茂遮天蔽日,跟唐山人一个样,骨子里就藏着股不服输的坚韧。”我望着树冠投下的浓荫,恍惚间想起在抗震纪念馆看过的地震纪实影像——1976年的凤凰山,光秃秃的山坡上,石头缝里连野草都难觅踪迹,放眼望去尽是灰黄的焦土与黢黑的断石。那画面里的荒芜,像一把钝刀,割得人心头发紧。可就是在那样的废墟上,幸存者们扛着铁锹、提着水桶,一步步往山上运土。手掌磨出的血泡破了又结痂,结痂了再磨破,渗出血珠混着泥土,在地上留下一个个模糊的印记,却没人喊一声累。有个胳膊缠着绷带的年轻战士,额角淌着汗,顺着脸颊滑进衣领,他却顾不上擦,还抢着抬土筐,沙哑的声音在风里格外清晰:“树活了,咱的日子就有盼头了,咱的城就活了。”
如今,再看这漫山的绿,深的如墨、浅的似翠,浓淡交织铺遍山坡,倒像是当年掌心的血泡,一朵朵绽成了生命的花。这浸透岁月的绿意,何尝不是城市转型的缩影?那些曾为工业发展留下的“烟熏火燎”,那些为生计付出的沉重代价,如今都在生态修复的时光里慢慢偿还。公园里的古树名木都被细心围护,周围立着防护栏与说明牌,牌上的文字记录着它的年岁与故事:“老栾树,树龄120年,见证抗震救灾与城市重建……”它们不仅是沉默的岁月见证者,更是这座城从满目疮痍到绿意盎然的活化石,每一圈年轮里,都藏着唐山涅槃重生的密码。
我亲眼目睹,这些年唐山的变迁,从地震后的断壁残垣到如今的繁华都市,从烟雾缭绕的工业城到绿意盎然的生态城。这座城市就像凤凰一样,在岁月的磨砺中不断涅槃重生,每一次展翅,都带着更耀眼的光芒。
夕阳渐渐西沉,最后一缕霞光恋恋不舍地掠过树梢,我们往观凤亭走去。路上碰到不少下山的游人,大家笑着打招呼,“下山啦?”“嗯,你们慢慢逛”,脸上都带着满足的笑意。一句“逛得舒心”“景色真好”,道出了对这座公园最深的认可,也藏着对生活的热爱。
(全篇完)
【作者简介】王开佐,曾用名王振清,笔名晨影。1952年生于甘肃古浪,1972年从军,后入职中石油,定居河北唐山,历任多职。2012年退休后,随季节流转于山水间,舒展心境。闲暇寄情摄影,用镜头捕捉光影里的人间百态;亦醉心读写,文字如晨露般质朴,记录生活点滴与人生感悟。以“候鸟式”生活安度晚年,作品散见于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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