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到日照时,只当是找个靠海的小城避寒,没成想这一待就是大半年。从初春的樱花瓣飘进海浪,到深冬的雪花落在古银杏上,我们没追过所谓的网红打卡点,只是沿着海岸线慢慢走,在老街巷里随意转,才发现这座城的吸引力从不是短暂的海景惊艳,而是藏在山海肌理里的从容与厚重,是融在日常烟火中的鲜活与实在。
日照的海从不是单调的“一片蓝”,四季流转里藏着不同的模样与讲究。三月的太公岛湿地公园最是清灵,刚抽芽的芦苇在风里晃着嫩黄,退潮后露出的沙洲上,遗鸥正低头梳理羽毛——这些对水质要求极高的鸟儿,每年都会在这里多停留半月,成了本地人心照不宣的“水质名片”。沿着28公里的阳光海岸绿道往北走,四座钢结构的飘桥顺着海岸的起伏架着,陶瓷颗粒铺就的桥面踩上去发着轻微的摩擦声,站在最高处往下看,浪花卷着细碎的贝壳漫过礁石,把石头冲刷得像浸了油的墨玉。不远处的樱花园正落着花,粉白的花瓣有的粘在游人的发梢,有的飘进海里,被浪花推着打了个转,又轻轻贴在岸边的鹅卵石上。
入夏后,海色渐渐转成清透的青绿,海滨国家森林公园成了天然的避暑地。水杉林长得笔直,枝叶交错着遮出连片的阴凉,清晨的雾气还没散时走进去,裤脚会沾染上细碎的水珠,空气里全是草木与海水混合的清冽。四点多的海边已经热闹起来,肖家村的渔民踩着近一米的高跷下海,特制的虾网像张开的簸箕,身后的虾篓绑着葫芦漂在水面,他们在齐腰深的海水里保持着平衡,推网的动作慢悠悠却精准,据说这门“高跷捕虾”的手艺已经传了上千年。我们常坐在岸边的石阶上看,直到朝阳把他们的身影染成金红色,才起身去附近的渔港市场——刚上岸的毛虾还带着海水的湿凉,摊主将它们倒进竹匾里晾晒,说这虾晒成虾皮后鲜味不散,是老日照人拌面、做汤的秘方。午后躲进绿道旁的“缘野仙踪”,水雾顺着绿植往下滴,深吸一口气,连肺里都透着清甜,完全忘了盛夏的暑气。
秋日的海沉淀成温润的淡蓝,视线越过海面,能看见五莲山的山尖慢慢染成绯色。绿道两侧的灌木开始变色,银杏叶落在灰色的骑行道上,与远处帆船上的白帆构成一幅流动的画。这时的两城河口湿地最是热闹,反嘴鹬用长长的嘴在浅滩里啄食,黑翅长脚鹬迈着细腿踱来踱去,摄影爱好者举着相机蹲守,说这几年湿地生态好了,鸟的种类比十年前多了三百余种,连销声匿迹六十年的中华凤头燕鸥都重新出现了。傍晚的太阳城市场南巷最有滋味,灯笼的暖光映着窄巷里的海鲜摊,刚出锅的杂鱼锅贴滋滋冒油,汤汁顺着焦脆的面皮往下渗,咬开时要先吸一口鲜汁,才不会烫到舌尖。摊主说做锅贴的鱼得选本地的小黄花和逛鱼,刺软肉嫩,和玉米面饼子贴在一起,是老辈传下来的渔家吃法。
冬雪落下时,海就换成了沉静的银灰色,浪花拍在礁石上,溅起的水珠瞬间凝成细碎的冰粒。这时更适合钻进东夷小镇的黑陶工坊,看传承人坐在转轮前,双手沾着陶泥轻轻塑形,圆头的竹木笔在陶坯上勾勒出螺旋纹,那是四千年前龙山文化的印记。工坊角落里的窑正烧着松香,传承人说黑陶的“窑变”全看火候,最后阶段要往窑里喷水,让烟灰附着在陶器表面,才能形成温润的乌光。最让人惊叹的是蛋壳黑陶高柄杯,壁厚不到一毫米,杯口薄得像蝉翼,托在手里轻得几乎没有重量,这被考古学家称为“地球文明精致之作”的器物,如今仍能在日照匠人的手中重现。雪停后去浮来山,四千岁的古银杏树顶着白雪,枝桠向天空伸展,树影落在莒国故城的城墙上,恍惚能听见“毋忘在莒”的古老回响——原来这座城的历史,早被刻进了山海与草木里。
日照的文化从不是锁在博物馆里的展品,而是活在日常里的细节。在两城镇遗址,中美联合考古队发掘的黑陶碎片上,细密的弦纹还清晰可见,那是龙山古国先民的生活痕迹;陵阳河遗址的大口尊上,“日月山”的图案比甲骨文还要早,被认为是汉字的雏形之一。渔家的老规矩里藏着对自然的敬畏:渔船的缆绳要用芦苇编,说是比麻绳更耐海水侵蚀;渔网下网的深浅要随潮汐调整,初一十五的“大潮期”绝不贪多;女人不准上船的旧俗虽已淡化,但渔民出海前家人从不提“翻”“沉”这类字眼,这份谨慎里藏着代代相传的生存智慧。就连食物里都透着文化的交融,海沙子面用本地特有的细小贝类熬汤,汤汁浓得能挂住勺子,撒上一把葱花,是渔家最实在的滋味;茶香鲍鱼则把岚山的绿茶与海鲜结合,茶叶的清香渗进鲍鱼的肌理,一口下去既有海的鲜,又有茶的醇,正是山海相拥的味道。
这半年里,我们见过海龙湾的奇迹——这里原本是工业码头,如今退港还海后,新生的沙滩细软洁白,成了国内首个工业岸线改造的生态样本;走过东关北路的青石板路,雨后的积水里映着红墙与褪色的招牌,老裁缝店的缝纫机声和隔壁馒头铺的麦香混在一起;尝过大学城夜市的辣炒蛤蜊,摊主说“嘎啦”要选本地的花蛤,吐沙干净,辣油一呛就出鲜味儿。日照从不用刻意的“网红标签”吸引游客,它的好藏在最朴素的细节里:绿道建设时特意绕开每一棵原生黑松,只为保留自然的原貌;湿地保护站的工作人员每天记录候鸟的踪迹,让鸟儿有了安稳的家园;老渔民愿意给年轻人演示高跷捕虾的技巧,手艺人琢磨着在黑陶上画新的海浪纹样。
离开那天,我们又去了灯塔广场南侧的礁石湾,退潮后的石滩勾勒出温柔的曲线,远处的帆船顺着风势航行,船帆上印着小小的“日照”二字。原来大家爱日照,不是爱它的“惊艳”,而是爱它的“真实”——大海不只是观光的背景,更是渔民赖以生存的家园;文化不只是遥远的故事,而是融进饮食、手艺里的传承;就连这里的节奏,都像海浪一样从容,不急不慢,却自有力量。这半年的时光,我们不是过客,更像归人,融进了它的朝暮与烟火里。或许正是这份山海记得住历史、烟火暖得了人心的特质,才让每个来过的人,都心甘情愿地爱上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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