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进柴胡店葫芦套村影视城的那一刻,风先替时光说了话。不是喧嚣的,是细碎的,从断了一角的仿古牌楼檐角漏下来,拂过墙根半人高的芜草,草叶上还沾着晨露,却映不出当年的灯影。地砖缝里嵌着几星褪色的红漆,该是二十多年前搭景时泼洒的,如今被岁月磨得只剩淡粉,像极了美人眼角褪尽的胭脂。
谁能想到,这片被荒藤缠了十年的垣墙,曾是光影的狂欢地?二十多年前,这里的清晨从不是被鸡啼唤醒的——天还未亮,村口的老槐树就拴满了印着“场务”“道具”的面包车,帆布帐篷在空地上支起一片,里面飘出的不只是油条豆浆的香气,还有化妆师调脂粉的甜香、服装师熨烫戏服的蒸汽味。场记板“啪”地一声脆响,能惊飞槐树上的雀儿,也能让整个村子瞬间静下来:穿古装的演员提着衣袂走过石板路,发髻上的珠钗叮当作响;扛着摄像机的工作人员猫着腰跟在后面,电缆线在地上拖出长长的影子;连村口卖杂货的王大爷,都能熟练地给群演递上矿泉水,嘴里念叨着“今天拍的是冬天打仗的戏吧,看你们穿的棉衣棉裤沉得很”。
那时的葫芦套,是活的。每年十余部影视剧在这里生根,从江湖恩怨到抗日神剧,从抗战烽火到市井烟火,不同时代的故事在这片不大的天地里轮番上演。东头的“老地主大门”前,昨天还跪着喊冤的穷苦人,今天就换成了举着大刀的扛战义士;西头的“酒肆”幌子,早晨挂的是“杏花村”,傍晚就换成了“悦来客栈”。村民们早已见怪不怪,谁家的孩子没在剧组当过“小乞丐”?谁家的院墙上没贴过“拍戏期间禁止喧哗”的告示?连村里的狗,听到场记板的声音都不会再叫,只是趴在一旁,看着穿奇装异服的人来来往往,仿佛也成了这场光影盛宴的旁观者。
最热闹的是收工的时候。夕阳把影视城的影子拉得很长,演员们卸了妆,穿着便服在村口的农家小饭馆里聚着,谈论着今天的戏份;场务们忙着清点器材,卡车的引擎声、说笑声、远处传来的犬吠声,混在一起,是属于葫芦套独有的“片场黄昏”。那时的人都以为,这样的热闹会一直延续下去——毕竟,这里有现成的布景,有淳朴的村民,有适合故事生长的烟火气,怎么会有落幕的一天?
可时光从不会为谁停留。不知从何时起,来的剧组渐渐少了。先是一年七八部,再是三四部,最后,连最常来的那个导演团队,也再也没有出现过。有人说是新的影视城建起来了,设备更先进;有人说是影视圈的风向变了,大家更喜欢去名山大川取景;也有人说是村里的路太窄,大型设备进不来……理由有很多,却都抵不过一个事实:葫芦套影视城,慢慢冷了。
这一冷,就是十年。
如今再走进去,当年的“地主老宅”早已没了门扉,荒草从门槛下钻进来,缠住了阶前的石墩;“酒肆”的柜台塌了一半,上面还留着一个破碎的粗瓷碗,像是谁当年没喝完的酒,洒了一地时光的残味;曾经挂戏服的架子,锈得只剩几根铁条,在风里晃着,发出“吱呀”的声响,像在诉说着什么,又像在叹息。我蹲下身,摸着一块刻着“道光二十年”的假石碑,石碑上的字迹已经模糊,却能想象出当年道具师傅细细雕琢的模样——那时的每一块砖、每一片瓦,都带着“要拍出好故事”的认真,如今却都被芜草覆盖,被风雨侵蚀。
村里的老人说,偶尔还会有年轻人来这里拍照,拿着手机对着断壁残垣拍个不停,嘴里念叨着“好有年代感”。可他们不知道,这里的“年代感”,不是石头堆出来的,是无数个清晨的场记声、无数个黄昏的欢笑声、无数个关于光影的梦想堆出来的。有一次,我遇到村里的王大爷,他指着“酒肆”的墙角说:“当年有个女演员,就在这儿摔了一跤,手里的糖葫芦撒了一地,笑得像个孩子。”说这话时,老人的眼里闪着光,仿佛那个场景就在昨天。
原来,真正不会荒废的,从不是那些砖石搭建的布景,而是藏在人们记忆里的热闹。葫芦套影视城的“前世”,是光影的狂欢,是无数人的青春与梦想;它的“今生”,是荒草里的寂静,却也藏着时光的温柔——它让我们知道,所有的热闹都会落幕,所有的繁华都会沉淀,但那些曾经的美好,会永远留在记忆里,留在这个村子的血脉里。
风又吹过,卷起几片落叶,落在“地主老宅”的石阶上。我站起身,看着远处的炊烟升起,与当年片场的蒸汽渐渐重合。或许,这就是时光的深意:有些地方,看似荒了,其实是换了一种方式活着——它不再是镜头前的布景,而是成了岁月的注脚,成了人们心中关于“曾经热闹过”的念想。
就像很多曾经辉煌的地方一样,柴胡店葫芦套影视城的落幕,不是结束,而是另一种开始。它让我们在看到荒草的时候,能想起当年的灯影;在听到风声的时候,能想起当年的场记声。这就够了,足够让这片土地,永远带着属于它的故事,慢慢走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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