岩坎避雨。梁淑怡|插画
一
早晨从家里走的时候,天上正淅淅沥沥下着小雨,院子的泥地上汪着一个又一个水坑,雨点前赴后继地落在水坑里,水花重复着荡开、合拢,荡开、合拢,无休无止。手机里天气预报显示8至12点有四个小时雨歇时间,而从老家到县城平时只需要两小时,如果把摩托车开到60迈或者更快一点儿,一个半小时就够用了。
峡河至县城每天只有一个趟次班车,早晨5点出发,傍晚5点返回,因为乘车人少,有时候甚至没有乘客,它发得时断时续。据说县里客运部门对每辆通村公交每年有三万元补贴,如果没有这份补贴,车恐怕早就停运了。我已有好几年时间没有坐过班车了,一方面因为车费有点小贵,80公里,25元,另一方面时间不自由,比起走停自主的摩托车,公交班车更耗时间和精力。
过峦庄镇,雨点大了起来,想着可能是老天突然的人来疯,就没有想着停下来避一避。过了苍木岭,雨更大了,雨点击打在挡风玻璃上,溅得人眼睛睁不开,把头盔前罩玻璃放下来,雨水顺着弧面流淌、洇开,视线变得模糊不清,这很危险。路边的人家都锁着或关着门,其实晴天也一样,很少见到人。一个陌生人,冒昧到人家屋檐下待着,让主人和外人都不明就里,也不合适。虽然避雨一直都是乡间生活的内容之一,也产生过许多佳话,古典小说里反复地写到过因避雨而发生的故事,但现在便捷的交通方式,让它渐渐变为过去式。如果能坚持到元岭,那儿有一个崭新的公厕,一直没有投入使用,就可以避雨了。我把摩托车开得飘飞起来,房子,树木,风声,雨声,迎上来,退下去。
到底还是顶不住了,雨水顺着公路流淌,车轮溅起一阵一阵水花,它们汇成了溪流,汇到了河水里,河水盛大了起来。雨滴顺着安全帽檐往脖子里流,流进眼睛里,又咸又涩。这时,我看到了路边的一个岩坎,深可容身。把车停在路沿上,躲了进去。
当地人给这儿叫小龙潭,是潭名也是地名。在一个落差很大的拐弯处有一个深不见底的水潭,如今一半被乱石填埋,一半还在,水流打着漩涡。关于它,有很多传说,关于龙王,关于仙女,关于爱情和仇恨,言之凿凿,信誓旦旦。传说无考,但确实有洗野澡的人,淹死在这里,没几年就有一场悲剧,说是阴魂不散,夜夜啼哭,再添新的传说。因为狭窄和荒野,这儿上下几里都没有人家,有几座野坟乱草萋萋,春天挂起的清明挂早被风雨褪尽了颜色。这会儿除了雨声和河水声,死一般寂静。
这是个天然的岩坎,三四米长,一米多高,勉强可以坐进去身子。向内倾斜的坎顶很光滑,雨水在上面留下一道道斑迹。我一眼就认出来,这是标准的花岗岩,质地坚硬,石头里不含任何金属矿物,很难被氧化,就没有什么可以破坏和撼动它,所以存在了百年千年。
这样的岩坎在秦岭南北遍布,四川人叫它亏亏,四川方言有意思,形象,传神,准确,比如某只铁桶陷下去一个坑,他们也说亏亏,而在我们邻县的灵口镇,人们叫它窝窝,金窝窝,银窝窝。窝窝可以存放传说,更多时候可以用来避雨,寄身,过夜。我想起一段往事来,和几个萍水相逢的人。
二
2001年秋的某天也是个雨天。像今年的秋天一样,那年秋天的雨水也非常冗长。秋雨让万木萧瑟,但不影响生活的前赴后继。我们几个人从老家镇上包了一辆吉普车去河南的朱阳矿山。那时候家乡小镇上还没有发往朱阳镇的班车,隔省隔县的,路途迢迢,路也一截好一截坏,说到底,虽然小秦岭金矿已经火热了很多年,也近水楼台,但去矿山打工的人还不是很多。那时候去矿山,要么老板包车,要么自己包车,而用摩托车代步,是许多年后的事情了,当时大部分人都还没有摩托车,也没有远途翻山越岭的勇气。
车到灵口镇,我们见洛河滔滔不绝,从街边呼啸而过,一浪打出十丈远,让人胆战心惊。洛河上有木桥,木墩子木桥面,男人或女人,推车挑担,婀娜多姿地走过。灵口是南洛河源头名不见经传的镇子之一,说是李自成当年兵败潼关后的一段时光里,曾把这里作为重要据点,扼关隘,蓄力量,韬光养晦,终于东山再起,除此之外,一直不为外人知道和记得。
我们几个人停下车,在灵口街上吃午饭。灵口街很小,只有一条主街,一面是成排的门店,一面临着滔滔洛水,街上行人寥寥,多是闲汉,那时候每个小镇上都有一些闲汉。我们一边吃着面,一边看着河水奔流。雨暂时停了,云很厚,雾也很厚,远山如黛,仿佛一幅水墨写意草稿。不知道为什么,阴雨和大水总是勾起人的怅惘、忧愁。小店只有两张桌子,四五个食客,都不说话,各怀心思和忧愁。我和同伴的忧愁是不知道明天会怎么样,能不能挣到钱,能不能安然回来,不知道这些人忧愁什么。洛河是我当时见到的最有气势的流水,宽阔,浑黄,一个浪赶着一个浪,浪被浪消失,浪随浪诞生,永不断绝。水上的漂浮物,被浪打一个漩,打出很远,或消失不见。我想起《西游记》里,描述通天河的两句诗:鹅毛漂不起,芦花淀底沉。把它们放在眼前,简直太合适了。
吃了饭,我们上车继续赶路。一路上,公路与洛河时远时近,若即若离,庄稼快熟了,凌乱的地块有的在山上,有的在河边,像新新旧旧的补丁。雨停一阵落一阵,大伙都昏昏欲睡。出灵口街约五里,司机突然停住车,路边有两个人拦路,一男一女,我认出其中一个人就是刚才饭店里的食客,那个不算丑的女人。司机问大伙同不同意捎上他们,大伙有同意的,有反对的,七嘴八舌。我见天空阴沉沉的,似乎大雨将至,就说,捎上吧,都是出门人。车立即塞得满满当当,一路无话。
车上小关岭,大雨滂沱。司机指头岭上说,不敢走了,避一阵雨。大伙都坚持要走,司机说,你们不懂,我懂,我得对你们的安全负责。大伙说,都快挤死人了,长痛不如短痛,再说,也没地方避雨呀。司机说,有,你看。顺着他的手指,大伙看到前边不远的路边,有一个岩坎。再往上,可以看到小关岭头,云缭雾绕,倒是不远了。山那边属河南地界,朱阳镇。传说李自成曾在这里驻军,防范西来的敌人,三百多年沉寂之后,这座小岭因矿山再次被人踩车踏。
用四川话说,这是一个巨大的亏亏,往山崖里亏得特别狠,足有两间房子大小的空间,地面平整,头顶也齐整,而且干燥。地上有柴火,有麦草铺成的床榻模样,有未燃尽的火堆、砖头、石头。不用说,一定有无数南来北往的人在这里歇过脚,过过夜。雨越来越大了,水流从坎顶垂下一道雨帘。
我们烧起一堆火来,大家围坐一圈。那一对男女开始不好意思围过来,司机说,过来烤火嘛。他们才围过来,女人用半个屁股坐在一块石头上。大家天南地北地说着闲话。我问司机,今天能不能赶到矿上,晚上说不定还有班上呢。司机说,放心,能赶上,这条路我跑多少年了,没耽误过人。大伙说,那就好。又讨论起矿山的活路,有人说好干,有人说不好干,有人说不管好干不好干,只要能挣钱就行。说着话,一阵摩托车声,外面进来两个人,两个年轻人,他们不说话,挤进了人圈里烤火。司机问他俩从哪里来,他俩说从河南来,司机问路上有塌方没,他俩说好着呢,司机说,听口音,不像河南人呀,他俩坚定地说,就是岭那边的人,在外面久了,口音跑杂了。
天空响了一声炸雷,炸雷太响了,尾声太长了,它从远处划过来,划过岭头,像一只巨蟒拖着尾巴擦地而过,并在山崖上擦出了火花。大伙都被吓住了。
灵口街头上车的男人突然对女人说,你扶我起来,我坐不住了。大伙这时才把目光朝向他们,审视他们,猜测两人的身世。男人和女人年龄都不大,三十多或者四十多,一脸土色,男人显得憔悴不堪。后加入的年轻人中的一个问他们,你们这是去哪里,女人说,去医院。我看见有一道光在两个年轻人瞳孔里一闪而过。女人在男人屁股下垫了一块砖头,让他坐高一些,然后让他靠在自己身上,这样就舒服多了。司机看看天,说快了,快了,待雨小一点就走。司机又问,到底是啥病,怎么回事。女人说,说来话长呢。司机说,说来听听,说不定能帮上忙,我认识人多。女人说,不怕大家笑话这病不该他有。
“那一年,我们和几个人去淘金,那地方离格尔木不远,又寒冷又荒凉,风沙大得很,但河里有金,很多人在那里发了财。我们淘了几个月,运气还行,淘了一些金子。有天晚上,去山下镇子上的金店里卖金,正好碰到几个人抢金店,他会一点儿功夫,平息了那场事情。几个月后在工棚,他被人捅了一刀,当时我在做饭,也不知道他们怎么进的门。捅人的就是抢金店的那伙人中的一个,这一刀有些狠,伤了肺,从此他的肺就没好过。他被拉到医院抢救,捅他的人也被拉到医院抢救,他俩都互相认了出来,因为那人的一只手有六根指头。原来那天晚上那人捅了人,开摩托车回家,在路上撞了车,受了重伤。他俩都被医院救了回来,住了半年院。他没有报警,那人出院时给他跪了一回,变卖了房子,包了辆车把他送回了灵口。听说那人后来去了寺庙。格尔木有好多寺庙,好多和尚……”
雨终于停了,太阳也出来了,出来的是夕阳,夕阳无限好,光芒黄嫩黄嫩的,稀薄又透亮,像洒了一地蛋黄。
从岭上下来的两个年轻人对着有病的男人打了一躬,说,那我俩先走了。说着,跨上了摩托车,那是一辆天蓝色的两冲程野马摩托车,连人带车一溜烟一样消失在远方。
司机一边打开车门,招呼大家快上车,一边说,好险,那两个人我见过,是常年在岭上劫财的强盗。
三
立秋,山水已有了秋天的气象。岩顶上的野蔷薇有几瓣落了下来,有一些还在顽强地开放,落下来的和在枝头的,都馨香又明艳,并不因秋气减一分颜色。野蔷薇是山间最美最顽强的花儿,没有之一。接下来除了野金菊,今年再没有花开了。
想着把摩托车就放在路边,打电话让朋友开车接我到县城,因为今天必须赶到西安赶某趟火车。看天气预报,一个小时后雨停,还是坚持再避一阵吧。虽然清楚天气预报像现在的很多事物一样越来越不靠谱。
早晨走的时候,爱人在后备箱里放了一根煮熟的玉米,此时正好啃掉。这是我2018年秋天从赤峰带回来的花牛玉米品种,这些年一直少量地种着,因为产量低,没有取代当地品种的价值,但口感筋道,被爱人推广到好多亲戚家的菜园子里。
玉米的糯甜和清香穿过雨幕,四散开来,弥漫到马路对面。那边有几棵泡桐,叶子硕大,层层叠叠,也可以避雨。泡桐叶子不但硕大,还皮实,从3月到10月,风风雨雨都对它没有办法,我恍惚看见叶子下面站着一个人,那是童年和少年的我,又高又瘦。
陈年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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