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园,曾是济南城北一片烟波浩渺的湖泊荷田,后演变为阡陌纵横的田园水乡,承载着厚重的历史人文与农耕记忆。从李白、杜甫的诗酒唱和,到赵孟頫的《鹊华秋色图》,再到张养浩的“我爱云庄好”,北园以其独特的风貌滋养了无数文人墨客。岁月流转,这片土地见证了时代的变迁,留下无尽追忆。
北园曾是十里荷香。张崇元 摄。
文|牛国栋
鹊华烟雨润北园
城北园畦之地,谓之北园。
旧时济南,城北一片辽阔。府城及圩子城中的众多泉水,汇流为东、西泺河等水系,一路北行,将这片沃土滋润成烟波浩渺的湖泊,直抵鹊、华二山脚下,人称鹊山湖,湖中荷花连连,遂有莲子湖之别名。唐代段成式《酉阳杂俎》载:“历城北二里有莲子湖,周环二十里,湖中多莲花,红绿间明,乍凝濯锦。”
“齐烟九点”之中,鹊山、华不注山、药山、粟山、北马鞍山、标山、凤凰山等兀立的小山峰,像一座座堡垒和烽火台,日夜护佑着北园这片水乡泽国。每至风云变幻,波涛声震,云雾润蒸,“鹊华烟雨”便成为济南的一道亮丽风景,引来无数文人墨客。
晚清时期的标山。
唐天宝年间,李白、杜甫与高适结伴来到齐州(济南),与北海太守李邕相聚大明湖,诗酒历下亭,杜甫留下了“海右此亭古,济南名士多”的诗行。李白也在李邕陪同下泛舟莲子湖,直抵鹊、华二山。李白诗兴大发,吟诵道:“初谓鹊山近,宁知湖水遥。”“湖阔数千里,湖光摇碧山。”
金天会年间,北齐刘豫修筑下泺堰,将发源于趵突泉之泺水导入济水故道,形成小清河。此后,莲子湖水位逐渐下降,水田退缩,大田则由北向南逐日增多,池塘棋布,水田如镜,风吹稻浪,莲花映日,蒲苇丛生,尽显滨湖湿地景象。
上世纪50年代的小清河凤凰闸。
有“元人冠冕”之称的书画大家赵孟頫曾在济南任同知济南路总管府事三年,不仅在东关东仓有官舍,还在小清河畔靠近泺口的砚溪村建有别墅,对这一带的田园景色颇为欣赏。
元贞元年(1295)十二月,赵孟頫回到自己的家乡吴兴,凭当年记忆,为年长自己二十多岁的忘年交——祖籍济南的画家、词人周密作《鹊华秋色图》,以满足其怀乡情愫,也暗示自己对田园生活的向往和对现实的逃避。从画中清冷的深秋之景象不难看出,元代初年,鹊华依旧,小清河之滨的浩瀚湖水却已不在,但见林木森森,流水潺潺,村舍俨然,孤舟横卧,渔翁独钓,优美、悠远而苍凉。
济南本土的元代散曲家张养浩与官居济南的赵孟頫殊途同归。
元英宗至治元年(1321),张养浩以“父老归养”为由辞官回家乡济南,一呆就是八年。他在北园建云庄,开挖云锦池,建遂闲堂、处士庵,立“绰然”“九皋”“翠阴”“拙逸”“半仙”“乐全”等亭榭,园内罗列有挂月峰、待凤石等十座奇石,被其称为“十友”。他酷爱这座园子,曾写下《我爱云庄好》四首,其中写道:“我爱云庄好,溪流转玉虹。惊飙荷背白,残照鸟身红。远意微茫外,真欢放浪中。终身能若此,甘作灌园翁。”他在描绘北园秀美的景色时说:“大小清河诸锦波,华鹊山坡,牧童齐唱采莲歌。”
铁道边的童年野趣
上世纪60年代末,我家由济南南关广智院旧址迁至国棉一厂宿舍,最初所居四宿舍,距小清河林家桥段仅百米之遥,夜阑人静时,北窗外清晰地传来河水流淌的声浪。那时河上尚有少量运沙石的拖挂驳船行驶。岸边杨柳下,依然有人用《鹊华秋色图》中所描绘的那种搬网捕鱼。
旧时北园一带人烟稀少,更无车水马龙之热闹景象,是孩子们撒野的广阔天地。
早年的我们尚不知津浦铁路西侧的凤凰山和标山都属“齐烟九点”,只觉凤凰山不高,由一块块“地瓜石”组成,山上光秃秃的。高一些的标山上有一对石亭,平添了几分雅致。而在山水之间,几座工厂孤立其中。过了小清河上的五柳闸,河北岸称作新城,即旧时山东机器局,后来的山东化工厂及裕兴化工厂一带,有着高大的厂房和大烟囱,看起来很是壮观。
顺着津浦铁路北行到泺口,小伙伴们常常双脚踩在铁道的钢轨上前行,像走平衡木,看谁在上面走得远不掉下来。后来看到诗人臧克家有篇回忆文章,写到当年在济南省立第一师范就读的他与同窗好友,后来成为散文家的李广田、史学家邓广铭,在北园的铁道上也有类似的经历,可见童心之相似与相通。
黄河岸边及二道坝旁有很沉的沙池,是将黄河水自然澄清然后浇地用的水利设施,也算最早的引黄配套工程。每值盛夏,胆大的大孩子去黄河里劈波斩浪,小孩子们则到沉沙池里学“狗刨”。
因这一带地势低洼,每至夏日汛期突降大雨时,水位猛涨,河面会与两岸地面持平,沿河养鱼池里的不少鲤鱼和草鱼会被冲到河中,当地人称“上鱼”,此时捕捞,自然收获颇丰。浩荡的河水,更成为孩子们的天然泳池,一些胆儿大的男孩子光着屁股,爬到津浦铁路凤凰山铁路桥上,往河里“扎猛子”,引起围观者阵阵喝彩。
曾经的“踩藕”记忆
在很长的时间里,北园是济南的“米袋子”和“菜篮子”。北园种稻历史久远。当地农民根据水稻喜凉的特点,引泉水灌溉。我小时到刘家桥村的稻田边,最喜欢看农民用一把铁锨,巧妙挑堵灌溉沟渠,使稻田形成上进下出的活水,以降低水温。
北园香稻生长期长,糖化好,洁白光亮,蒸熟的米饭看似涂了一层油,米香很是诱人。“换大米”是那个特殊历史时期北园人的一项重要职业。
民国年间的北园景象。
朱自清笔下《荷塘月色》中所描绘的景致,对北园人来说可谓司空见惯,毫不稀奇。夜晚清冷的月光洒在藕池上,微风伴着荷叶弄影,发出“嗦嗦”的响声,打破静静的夜空。尤其是夏夜,荷塘阵阵蛙鸣,与岸边一棵棵粗大柳树上的梢雀(知了)没完没了的叫声形成交响,填满了夜的孤寂与田园的空旷。
到了冬日,一方方池塘上结着厚薄不匀的冰,残荷的枯枝伸在冰上,倒映在冰面上,仿佛抽象的画。孩子们最愿意到冰上玩,踩在上面“咯吱咯吱”响,惊险、刺激。幸运的话,砸开冰层,用笊篱捞些小河虾回家,和上些面糊,用油一煎,很是解馋。
过年时,济南人的餐桌上少不了炸藕合、酥藕、醋熘藕和藕丁咸菜,自然离不开北园的白莲藕。而采藕则是隆冬季节北园一景。
北园藕属深水栽培,莲花白,荷叶大,所产藕节长圆硕大,最长者有七八节,总长度近两米。北园藕中最好的品种,史称“大卧龙”,也称“大疙瘩”,或叫“大红刺”,质细脆嫩,按北园人的说法,赛过雪花梨。
济南各大酱园最爱用“大卧龙”制作珍味水晶藕,成为酱菜中之佳品。旧时济南还有挑着担子走街串巷叫卖脆藕的,将夏末秋初的鲜嫩小藕瓜(济南人称“藕孩子”)当做水果售卖,客人选中后,用鲜荷叶包好,用拳头一砸,在碎藕上撒上白糖,吃起来甜脆清爽。而这些嫩藕,都源自大明湖和北园。
北园的“踩藕人”。张崇元 摄。
藕好吃,却难采。藕生长在深水下,采藕又都在深秋和严冬,荷塘冰冷,采藕人需穿着皮制连衣裤(防水衣)下水。采藕辛苦不说,还是个技术活。采藕当然要用手,但要用脚踩泥来判断藕的走向,故北园人把“采藕”形象地叫做“踩藕”。
十多年前,我曾采访过清河村里的老人,听他讲述,踩藕需要丰富经验,观察荷叶特征,依靠观察荷花方向来判断水下泥中藕节的走向,以便在踩藕中获得完整藕节。水上部分要选择叶茎不长刺、荷叶小而发黄者,以判断藕所生长的方位,并依靠用脚踩踏荷叶下方淤泥,确认整根藕的走向,即他所说的荷叶“肚脐眼”(即荷叶叶柄基部凹陷处)指向的藕头方向。
关键技巧在于控制踩踏力度,用力过猛会踩断藕节导致淤泥灌入,影响口感;用力过轻则可能遗漏藕枝。找到藕后,脚尖需将藕身周围的淤泥掏空,再用脚将藕枝挑出水面,并涂泥防止藕内进水。只有这样,藕才会有好卖相,能要上好价钱。
黄苗芹菜与“心里美”
北园的农作物除水田外,也有不少旱田,其中,栽种芹菜有600余年历史。北园芹菜原有水芹、陆芹之分,还有赤芹、白芹之别,后来黄苗芹菜成为北园芹菜的主力,被人们形容为“脆而无渣”。这里的芹菜与西郊用覆盖物保温种植的“盖韭”、唐王大白菜一道,并称济南蔬菜之“三美”。
北园所产的青圆脆萝卜也是一绝,生食脆甜,也是腌制蓑衣萝卜和虾油萝卜的主料。北园红心萝卜,同样是“嘎嘣脆”,在趵突泉、大明湖、千佛山等景区门口,小贩们售卖时称其为“心里美”,生食、凉拌都会俘获人心。
直到上世纪80年代以前,向北一过宽阔空旷的北园路,即是一派郊野景象。放眼望去,尽是连片的水汪汪的稻田和藕池。一畦畦菜地里架满了西红柿、黄瓜,白绿色的卷心菜上,野蛾飞舞。
那时没有像样的塑料大棚,但地膜覆盖已很普及,到了冬天,菜畦铺上塑料薄膜,上面再盖上草苫子,绿油油的蔬菜便可安全过冬。
北园由传统的农业向工商业转型,始于上世纪70年代末。那时“北园公社”贾家庄、姜家庄的社员们开始平整农田,做起混凝土预制板制作加工。改革开放后的十几年内,清河村率先崛起,明湖大酒店、国际贸易大厦、国际俱乐部、精品大世界、电子大厦、龙都国际大酒店、东亚商城等楼宇拔地而起。北园大街的道路两侧,因这些新型建筑林立而成为济南时代风貌的象征。
伴随着城市的规划、经济的发展,鳞次栉比的高楼如雨后春笋,荷塘菜畦早已无踪无迹。只有张养浩故里云庄那块水面云锦池,还有一丝旧日北园的影子。
一时间,怀念起朱自清在《荷塘月色》中所写的情景:“曲曲折折的荷塘上面,弥望的是田田的叶子。叶子出水很高,像亭亭的舞女的裙。”这浪漫的文字,令我梦回荷香柳影、蛙鸣蝉噪的北园旧时光。
(作者为山东省文化旅游联谊会副会长、文化旅游学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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