波斯尼亚和黑塞哥维那(Bosna i Hercegovina,以下简称“波黑”)位于巴尔干半岛(Balkan Peninsula)中西部,历史遗迹丰富,自然景观迷人,被称作“欧洲的后花园”。
首都萨拉热窝(Sarajevo),城市不大,名气不小。许多改变历史走向的事件,都和她有千丝万缕的关联。曾几何时,这个名字频繁出没于译制片和新闻联播,深深地植入到几代观众的集体记忆之中。单就知名度而言,她并不逊于伦敦、巴黎、罗马等欧洲头部城市。
从2018年起,波黑对持普通护照的中国公民实行免签政策,说走就走的欧洲旅行变得触手可及。当帝国纷争成为历史书上的记述,战争创痛在和解中慢慢淡化愈合,萨拉热窝的魅力终于再次绽放。其实,她本来就很美。
航班在蒙蒙细雨中落地,萨拉热窝用一场断崖式降温迎接旅人。我推着行李箱走出机场,决定步行大约1公里,乘坐著名的“辫子电车”前往市中心。因为萨拉热窝城市规模较小,几乎所有景点都步行可达,没有再使用公交的机会。
1885年,欧洲第一条有轨电车线路在萨拉热窝老城内运行。当时,奥匈帝国刚从奥斯曼帝国手中接管波斯尼亚,新一届统治者拿萨拉热窝练起了小号,力图将她打造成为维也纳分纳——凡是要在首都上马的项目,基本都先在这里搞个试点——其主观目的当然不是为了协同发展,但客观上推动了城市的现代化进程。时至今日,“辫子电车”依旧是萨拉热窝居民出行的首选交通工具。
升级改造后的电车温暖舒适,我彷佛搭上了时空穿梭机,缓缓靠近波黑的历史文化核心。巴尔干早在新石器时代就有人类活动的痕迹,伊利里亚人、罗马人、东哥特人、拜占庭人、斯拉夫人等先后来到半岛定居,可直到12世纪末,独立的波斯尼亚公国才被建立起来。
车子最终停靠在巴什察尔希亚街区(Baščaršija)外围,它的名字源自土耳其语,意思是“主要市场”。几百年来,这里一直都是萨拉热窝最欢快热闹的区域,以制作和售卖手工艺产品为主,据说鼎盛时一度汇集了80多个不同行当。15世纪中后叶,所向披靡的奥斯曼军队在巴尔干开启收割模式。萨拉热窝逐步发展为贸易枢纽和行政中心,土耳其人除了修建大量民居和防御工事,还不遗余力地推行伊斯兰化政策,但又保留基督徒和犹太人的信仰自由。
初到萨拉热窝的旅行者多半会同我一样,惊叹于这座城市的建筑布局和混搭风貌——清真寺与天主教堂只相隔了一条街道,东正教堂距离犹太会堂仅有几步之遥。格兹·胡色雷·贝格清真寺(Gazi Husrev-beg Mosque)内近50米高的宣理塔,是整片老城区极具辨识度的地标性建筑。
▌萨拉热窝 国王清真寺
清真寺以16世纪一位萨拉热窝总督的名字命名,其设计者阿里曾担任过奥斯曼帝国的首席建筑师。我在土耳其见识过许多气势恢宏的清真寺,总觉得萨拉热窝好像轻量版的伊斯坦布尔。不过,这种错觉很快得到了当地人的纠正。雨越下越大,户外气温逼近零度。我钻进一家咖啡馆,想赶紧灌下一杯热腾腾的“土耳其咖啡”,让身子暖和起来。“对不起,先生。您说的是波斯尼亚咖啡(Bosnian Coffee)吧!”服务员面带微笑,但眼神不容置疑。“它们不太一样哦,外国人经常口误。”或许是怕我尴尬,她又马上补充道。
欧洲各国对牛马续命水咖啡的痴迷,都是深受奥斯曼土耳其人的影响。传统的波斯尼亚咖啡不过滤残渣,用长柄铜壶煮好以后,倒入外部包裹一层铜制装饰的小瓷杯里。最地道的喝法是,先咬一小块软糖(Rahat Lukum)含在嘴里,再把热咖啡嘬进口中——那种苦涩和甜蜜在舌尖上冲撞纠缠的体验,就像聆听千百年间这片土地上发生的故事。有人说过,在萨拉热窝,可以调动味觉,感知历史文化。
隔天上午,我前往“网红”欧罗巴饭店。吃力地推开厚重的玻璃门,奥匈帝国的氛围感即刻拉满。打着黑色领结的侍者,右手背到身后,左手托举餐盘,娴熟地在席间穿梭,时不时会放慢脚步,与相识的老顾客寒暄。我点了维也纳咖啡(Viennese Coffee)和一小块萨赫蛋糕(Sachertorte),希望这套经典的奥匈式“豆浆油条”带我从东方穿越到西方。
1683年第二次维也纳之围的失败,标志奥斯曼国运从此由盛转衰,直至19世纪彻底沦为“欧洲病夫”。土耳其人留下的权力空间,一点点被奥匈帝国所填充。虽然只统治萨拉热窝短短几十年,却极大地改变了这座城市的面貌。
▌萨拉热窝拥有东西混搭的城市风貌,旅行者仿佛在伊斯坦布尔和维也纳之间来回穿梭。
从饭店出来,步行几分钟,我来到萨拉热窝东西文化分隔线(Sarajevo Meeting of Cultures)。这条人为画出的线条并不显眼,稍微不留神就很容易错过。东西方文明的临界线到底在哪儿?这恐怕是全世界最难回答的问题之一。
然而,萨拉热窝将这种差异与融合具象化——分隔线一侧是古老的巴什察尔希亚街区,小巧的房屋、蜿蜒的巷弄、巴扎里传出的叫卖声、饭馆外飘荡的烧烤味,还有五颜六色的香料和糖果……一切都洋溢着浓郁的东方风情;另一侧的费尔哈蒂亚大街(Ferhadija)两旁,巴洛克和新艺术风格的建筑林立,精品店、西餐厅、俱乐部一家挨着一家,漫步其间会恍惚觉得自己正身处于某个西欧城市。
“铛,铛,铛,铛……”浑厚的钟声突然响起,撞击声惊到一群鸽子。鸽群呼啦啦地飞过天主教堂的钟楼,环绕不远处的清真寺宣礼塔盘旋几圈,很快便消失在了我的视野之中。这一刻,就是我眼里的萨拉热窝,美丽优雅,无问西东。
圣心主教堂(Sacred Heart Cathedral)前的广场上,有块坑坑洼洼的地面,那是枪炮留下的痕迹。人们在凹陷处涂满红色染料,看起来就像一朵朵绽放的玫瑰。
这样的“萨拉热窝玫瑰”城内还有多处,每次遇见都让我感觉触目惊心。在巴尔干半岛旅行,战争是无法回避的话题之一。土耳其语中,“bal”代表蜜糖,“kan”代表鲜血,两个词组成“巴尔干”,自带“蜜与血”的隐喻。不到100年时间里,这片区域曾经爆发或卷入过7次大规模战争,其中包括两次世界大战和波黑战争。如果说巴尔干是欧洲的火药桶,那么火药桶的引线就系在萨拉热窝。
长久以来,这座历史文化名城被称作“欧洲的耶路撒冷”——秀丽的米里雅茨河(Miljacka River)穿城而过,两岸的穆斯林、天主教徒、东正教徒、犹太人比邻而居,共同构建起丰富多元的文化样态,却也为无尽的民族纷争埋下伏笔。
我租住的小公寓位于米里雅茨河北岸,距离著名的拉丁桥(Latin Bridge)不远。1914年6月28日,奥匈帝国王储斐迪南大公来到萨拉热窝检阅军事演习,当观礼车行至拉丁桥附近时,被埋伏在此的塞尔维亚民族主义者普林西普开枪射杀——这就是引燃第一次世界大战的“萨拉热窝事件”。拉丁桥头的枪声彷佛推到多米诺骨牌的手指——很快,两次世界大战爆发、共产主义运动兴起、帝国时代衰亡、民族国家觉醒……整个20世纪的人类历史愈发波涛汹涌。
现在,这座见证过血雨腥风的石桥依旧安然矗立。我刻意在桥上走了好几个来回,只发现河边架着一块透明展板,用简短的文字提示到访者们,此处是震惊世界的“历史翻车现场”。
▌下左图:战争几乎让这个国家遭受灭顶之灾,萨拉热窝市内举办各种主题展览,以此呼吁和平、反对战争;下右图:借助AI制图技术,普林西普(中)、斐迪南(右)和索菲亚(左),终于在100多年后达成了“和解”。
要想获知更多细节,桥对面的萨拉热窝1878-1918博物馆(Museum of Sarajevo 1878-1918)不容错过。博物馆从行政、工业、教育、文化、艺术等多个角度,介绍奥匈帝国统治时期萨拉热窝的社会风貌。展品虽然谈不上多么精美,却是实实在在的一手资料。游客还可以花一点儿钱,参与沉浸式VR体验项目,“亲历”100多年前的刺杀事件。
在纪念品商店里,我挑了一张明信片。卡片上的普林西普热情地张开双臂,两只手搭在斐迪南和他的妻子索菲亚肩头。三个人面露微笑,亲密地并肩站立,彷佛向世人宣告:哈哈,那只是我们搞出的一场恶作剧,你们都被骗到了吧!AI制图技术让曾经不共戴天的死敌,以黑色幽默的形式最终达成和解。我从包里掏出笔,在明信片上写下:愿世间的各种和解,不再迟到一个世纪。
踩着凹凸不平的石板路,我从“一战现场”穿行至“二战情境”。老城中心的铜匠街(Kazandžiluk)以精美的手工铜器招揽客人,咖啡三件套(壶、杯、托盘)是波黑旅行的必买好物。
不过在众多中国旅行者心中,这条街的名气源自一部老电影。上世纪70年代,国内从南斯拉夫社会主义联邦共和国引进了一批二战题材影片。其中,北影厂译制的《瓦尔特保卫萨拉热窝》堪称一代国人的集体回忆。直到现在,我爸还经常翻出家里的DVD光盘重温经典——“空气在颤抖,仿佛天空在燃烧”——片中人物的对白他居然全都能倒背如流,比我妈在《甄嬛传》对标赛道的段位还高。电影里,机智勇敢的瓦尔特带领游击队员反抗德国纳粹,当他们撤退跑过铜匠街时,匠人们心照不宣地大力敲打以掩护战士的行踪。
如今,街上的商户对中国游客普遍友好,即便没买他家的东西,但如果想拍几张照片,大概率不会遭到拒绝。只可惜,瓦尔特保卫得了萨拉热窝,却救不了破裂的南斯拉夫。1991年,盛极一时的南斯拉夫联邦开始分崩离析。作为6个加盟共和国之一,波黑的命运最为悲惨——穆斯林、克罗地亚、塞尔维亚3个主要民族对国家前途各执己见、互不相让,严重的分歧裹挟着旧日的积怨,最终引爆成血流成河的波黑战争。
枪响之后,没有赢家。从1992年4月至1995年12月,交战三方都怒砸血本,也都付出了惨重代价。萨拉热窝因此再度成为全球关注的热点地区,奥斯卡最佳外语片《无主之地》、柏林电影节金熊奖得主《格巴维察》等都是解读波黑战争的佳作,也曾是我N年前便立志探访这座悲情城市的重要推力。
来到波黑的这些天,雨一直下个不停,像要把所有往事,一股脑地倾吐给我听。仔细查看地图便不难发现,萨拉热窝四面环山,城市呈东西走向的狭长形状。在将近4年的围城战役中,武装人员占领了高地,城内补给全部被切断。人们不得不冒着被射杀的危险出门,只是为了得到一桶水或者一块面包。波黑战争造成大约30万人死亡,200万人沦为难民,全国近90%经济设施被彻底摧毁,直接经济损失高达450亿美元。作为首都,萨拉热窝的人口数量迄今没能恢复到战前水平。
现在,战争的创伤正在缓慢地结痂愈合,但“半城烟火、半城坟墓”的骇人景观,无时无刻都在警示我们和平的珍贵。
▌经典的红瓦白墙小楼排列得密密匝匝,错落有致地分布在萨拉热窝各个角落。
狮子墓园(Groblje Lav)并不能算作一处景点,但它始终被我列在“打卡”清单之上。前往墓园的途中,我买了一束百合花,悼念一段至死不渝的爱情。塞族波斯尼亚小伙子巴托和克裔穆斯林姑娘阿德米拉,原本是一对生活在萨拉热窝的幸福情侣。突如其来的战争并没有熄灭爱情的火焰,身陷对立阵营的他们相约逃离这座城市。1993年5月18日,二人在通过城西的弗尔巴尼亚桥(Vrbanja Most)时双双中弹倒地,直到临死前最后一刻仍旧紧拥对方不肯放手。
这样一抱,即是永恒。他们的故事经由媒体报道后,被称为“萨拉热窝的罗密欧与朱丽叶”,很快传播到世界的各个角落。中国香港歌手郑秀文曾推出过同名歌曲,用哀婉动人的唱腔控诉战争的荒谬立场。
▌“萨拉热窝的罗密欧与朱丽叶”的故事,经媒体报道后为世界所熟知,至死不渝的爱情令人动容。
墓园里幽深静谧,既没有工作人员,也鲜少游客到访。我花了近一刻钟,才在一处斜坡上,找到他们的心形墓碑。黑色碑面上的巴托和阿德米拉年轻漂亮,如果没有被战火吞噬,他们现在也是年过半百的中年人了。更让我感到震撼的是,类似的心形墓碑在园内比比皆是,生命都终止于1992至1995年之间——这背后埋藏着多少令人心碎的故事啊!记得一位旅行作家曾经写过:(巴尔干)这片土地上,既有血腥的过去,也有甜蜜的希望。
我想,所谓希望就是乌云上有晴空,人们即便深陷至暗时刻,仍然可以选择去爱,而不是选择去恨吧。与墓园相隔一条马路,就是奥林匹克体育场。连续多日的阴雨眼看接近尾声,少年们已经迫不及待回到草地上踢球了。不管经历过什么,生活总要继续,明天又是新的一天。
▌左图:波黑被称作“欧洲的后花园”,每一座桥梁、每一条街巷都将历史氛围感拉满;右图:在特雷贝维奇山顶远眺,雨过天晴的萨拉热窝被绵延不断的群山紧紧环抱。
隔天早上8点不到,我被楼下传来的广播声弄醒。金色的阳光穿透百叶窗,洒在卧室的原木地板上。我裹紧毛毯推开窗户,雨后的清新空气霎时充满整个房间。房东阿斯娅打来电话,跟我沟通第二天的退房事宜。“David,天气这么好,你一定得去特雷贝维奇山(Trebevic)上看看。”她不忘叮嘱我。“听说前两天山顶下雪了,正好还能追忆下冬奥会!”
1984年,第14届冬季奥林匹克运动会在萨拉热窝成功举办。这场盛会被认为是南斯拉夫美好年代的最后一舞,也见证了萨拉热窝曾经富裕自信的幸福时光。虽然40多年过去了,但居民们只要提起冬奥会,都会像阿斯娅一样兴奋。吉祥物韦茨科狼(Vučko)也还是“顶流”,以各种形象出现在旅行纪念品上。
▌冬奥会被认为是南斯拉夫美好年代的最后一舞,也见证了萨拉热窝富裕自信的幸福时光。
特雷贝维奇山坐落在米里雅茨河南岸,海拔1600米左右,是萨拉热窝的制高点,早在中世纪就有“黄金山道”的美名。我在山脚下搭乘缆车(Sarajevska Zičara),大约十几分钟,就来到顶部的奥林匹克公园。说是公园,其实更像一片沿山势铺展开的露营地。顺着松树和云杉环绕的小径走几百米,有一个很小的观景台,设施稍显简陋,但视野极佳,人也不多。
雨过天晴的萨拉热窝宛如一个初生的婴儿,被绵延不断的群山紧紧地环抱在襁褓之中。我从高处向下俯瞰,市区内几乎见不到什么高层建筑,经典的红瓦白墙小楼排列得密密匝匝,错落有致地填满了老城的大街小巷。在城市规模不断扩充的背景下,如此小而美的首都实在很难得。
▌人们在废弃的雪车赛道内外画满创意涂鸦,让这块冬奥会旧址重新焕发活力。
特雷贝维奇山上曾经举办过雪橇、雪车等比赛,原来的水泥车道因战火而破败不堪,人们在赛道内外画满了五颜六色的创意涂鸦,让这块冬奥会旧址重新焕发出活力。可能是前几天的雨雪把大家都憋坏了,一路上我碰到不少溜娃的宝爸宝妈,带可爱的“人类幼崽”晒太阳、做运动。这些“10后”“20后”萌娃幸运地出生在和平年代,是能够将沉痛的历史包袱彻底放下的一代人,萨拉热窝的未来由他们书写,这次请务必要抽到个好剧本!
从山上下来,经过市政厅,我绕向老城东侧的弗拉特尼克街区(Vratnik)。明天,就将前往波黑南部名城莫斯塔尔(Mostar)了。离开前,我想再看一眼夕阳中金色的萨拉热窝。弗拉特尼克是奥斯曼时期修筑的城防区,原有5座堡垒现在只剩下两个。当然,它们早已经失去军事功能,现在是深受游客喜爱的景点。
其中,黄塔(Yellow Fortress)的人气更高,视线也更开阔——《瓦尔特保卫萨拉热窝》开篇第一个镜头,就是在这里取景的。据说,很多人抵达萨拉热窝当天,或者离开她的前一天,都会爬到黄塔上打个卡。堡垒下方,一对身穿漂亮礼服的新人在亲友的簇拥下,开心地拍着照片;远处城内,炊烟袅袅升起,大厨正为食客烤制美味的巴尔干肉肠……人间烟火气才是对一座城市最深情的告白。我点好一杯热茶,坐在户外的长椅上,静静等待暮色降临。
历史上,东西方两大帝国都在萨拉热窝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记,她因此兼具了伊斯坦布尔的瑰丽和维也纳的高雅。
过去一个多世纪里,萨拉热窝屡屡登上国际版头条,然而却总是以最悲怆的姿态,“流量”没为她引来任何福利。最近二三十年,这座城市渐渐从战火中走出,似乎又消失在人们的话语中。如今作为旅行目的地,她依旧显得比较冷门。可这又有什么要紧呢?对萨拉热窝来说,不发生任何事,何尝不是最好的事!正如电影里那句经典台词所说:啊,一座很美丽的城市,该是让她平静的时候了。
编辑|Lili、Kiki
文字|戴维
图片来源|视觉中国、戴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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