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晓波
早年登岳麓山,不见险峰危崖,未有绝壁深壑,连幽谷山石也寻常,只觉平淡无奇,无非又多了一处“到此一游”的履迹而已。后陪家人再访,从北门乘观光车盘旋而上,直抵山顶,时值初冬,浓雾如幕,天地混沌,溜达数圈,兴味索然。
退休后久居荣湾镇,与岳麓山比邻,常去登临,晨昏往复,乐此不疲,身体日觉轻健。然而,接连不断的发现深深震撼了我,方知自己有眼无珠,竟未察觉此山是一座蕴藏着深厚历史与文化的宝库。
禹王碑立在岳麓峰顶,碑宽140厘米,高184厘米,九行碑文,共77字。文字有如龙蛇竞走,有似蝌蚪蜷曲,符书鸟篆,字形奇古,驻足半日,竟一字未辨。后查证得知,此碑又名岣嵝碑,摹刻于南宋嘉定年间,为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历代学者释读不一,有说记载大禹治水,有说关乎战国祭祀,也有认为是楚国纪功。众说纷纭,未有定论。唐代韩愈、苏轼曾在诗文中提及,南宋以降,西安、昆明、武汉等地皆有摹刻流传。有学者视其为甲骨文先声,是华夏文明源流的活化石。有此一碑,岳麓山便有了与五岳争辉的底气。
山脚一处僻静角落,有自卑亭。这座方形砖木小亭,得名于《中庸》“登高必自卑”。初由宋儒朱熹、张栻主持修建,现为清咸丰十一年复修的建筑,朴素得近乎寒素,若非专心寻找,很容易擦肩而过。沿着蜿蜒石阶向上,半山处是道中庸亭遗址,山顶则有极高明亭遗址。两亭之名也出于《中庸》:“致广大而尽精微,极高明而道中庸”。从“自卑”到“中庸”再到“极高明”,勾勒出君子之道循序渐进的修身阶梯。
站在极高明亭遗址上,视野豁然开朗,湘水如带,古城如画。恍惚看见一代代湖湘俊杰,聚集此处。他们豪情万丈,胸怀“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的宏伟抱负。
道中庸与极高明二亭,屡建屡毁,仅留遗址示人。在各地大兴复古重建的今天,两座具有深厚文化象征的亭子却依然荒芜,名闻遐迩的岳麓书院三亭,惟余自卑亭孑然独存。踏着满地落叶,我不禁怅然:莫非今日的君子之道,已不再需要“中庸”的平衡,不必追求“极高明”的境界,只剩下从“自卑”出发,最终又回到“自卑”的循环?
走进岳麓书院,时光仿佛慢了下来。这座始建于北宋开宝九年(976)的学府,是中国历史上赫赫闻名的四大书院之一,也是世界上最古老的学府之一。这里每一进院落、每一扇花窗、每一块铺地青石,都沉淀着时光的重量,让人不由自主地放轻脚步,屏息凝神。
“岳麓书院”四字门额,是北宋祥符八年宋真宗御笔亲题。名扬天下的“惟楚有材,于斯为盛”门联,出自《左传》“虽楚有材,晋实用之”和《论语·泰伯》“唐虞之际,于斯为盛”。
讲堂墙壁上,“忠孝廉节”四个大字格外醒目。这是朱熹手书,明代嵌于尊经阁,现存石碑为清道光七年山长欧阳厚均所立。上世纪30年代,湖南大学校长胡庶华曾以此为校训。肃立碑前,思绪万千。如今,湖南大学校训已改,全国大中小学也罕有以此为训者。很长一段时间里,“忠孝廉节”被视为封建糟粕,特别是“忠”字,总让人联想到“忠君”,想到专制皇权。然而,民间神龛上供奉千年的“天地君亲师”,并未随王朝覆灭而消失,只是将“君”换作“国”,变成“天地国亲师”。一字之改,见证了民间文化的智慧与韧性,也彰显了中华文明强大的自我更新能力。
南宋乾道三年,朱熹赴长沙与张栻在岳麓书院会讲。二人就《中庸》之义激辩三昼夜,史称“朱张会讲”,开创了不同学派自由论辩的先河。这次会讲促进了湖湘学派与闽学的交融,推动了理学发展。清乾隆帝御赐“道南正脉”匾额,至今高悬讲堂正中,昭示着岳麓书院在理学传承中的正统地位。
岳麓山的苍松翠柏间,长眠着众多为中国近代革命捐躯的仁人志士。烈士的英灵,使这方湖湘文化地标,成为一座气贯长虹的英雄之山。
云麓峰北小月亮坪上的黄兴墓,是规模最大、气势最宏伟的一座。墓朝东方,依山而建,三层平台、百级石阶层层递进,如同革命的道路漫长而艰辛。墓碑以整块乳白色岩石琢成,高约八米,形如利剑,直指苍穹,恰似墓主人不屈不挠的灵魂。
一个秋高气爽的日子,我从爱晚亭、青枫峡一路行至小月亮坪。阳光透过枫叶,在墓前洒下斑驳金光。我肃立默哀,仿佛听见广州起义的枪声——黄兴率领百余人敢死队猛攻总督衙门,战友纷纷倒下,他也身负重伤……我恭恭敬敬地三鞠躬,向这位为自由、民主、平等奋战终身的革命家致敬。
随后拜谒了蔡锷、蒋翊武、刘道一、焦达峰、陈天华等烈士墓,又在赫石坡祭奠了第七十三军抗战阵亡将士公墓。独自一人彳亍徘徊时,只听见风掠过树梢,山雀在草丛里叽喳,以及阳光爬上头顶的声音。平时不敢独自进入墓区,如果偶遇坟墓,只觉阴气逼人,全身都是鸡皮疙瘩。而在岳麓山的英烈墓前,感觉不到一丁点的孤独、阴森和恐怖。迥异的感觉,让我很惊讶。沉吟良久,蓦然醒悟,他们是为国捐躯的英雄,已经到了天堂,得道成仙了。仙气氤氲之地,自然是祥和、明媚和温馨。
行至云麓宫,这是始建于明化十四年的道教二十三洞天福地,抗日战争期间毁于战火,1976年按原貌重建。望湘亭是云麓宫最负盛名的景点,凭栏远眺,湘江、橘子洲、长沙城尽收眼底。最吸引我的则是清代诗人黄道让所撰楹联:“西南云气来衡岳,日夜江声下洞庭”。
云麓宫前的平台上,一群幼儿席地而坐,沐浴着灿烂秋阳,洋溢着天真欢笑,听从老师的指导,在巨幅中国地图上拼接红军长征路线。平台周围大理石栏板上,镌刻着五千余名在长沙会战中殉国将士的姓名,可惜岁月侵蚀,风化严重,字迹已漫漶难辨。我抚摸着模糊不清的文字,看着摩肩接踵的游客和做拼图游戏的幼童,一时百感交集。没有无数英烈的流血牺牲,哪有我们岁月静好的幸福生活!此时,似乎有股强劲气流从石刻文字里哧哧涌出,贯通四肢百骸,撞击我的心扉。这是一股什么气流?沉吟间,想起孟子的话:“其为气也,至大至刚,以直养而无害,则塞于天地之间。其为气也,配义与道。”我明白了,这是一股充塞天地的浩然正气。正是这股浩然正气的激励,英烈们才舍生取义,勇赴国难。
中国历史上前赴后继的仁人志士,正是由千年传承的民族道义所滋养和支撑。石刻可以被侵蚀,精忠报国的浩然正气永远荡漾在天地间。这是民族的脊梁,也是岳麓山留给后人最宝贵的精神财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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