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念头,初时只是心底一丝微光,待到真正踏足这片广袤,才化作一幅徐徐展开的、层次分明的三叠画卷。新疆的辽阔,原是不能一概而论的,它被天山从容地一划,分作了性情迥异的南、北、东三疆,仿佛一首长诗的三个华彩乐章,各自吟唱着不同的主题。
我的行旅,是从北疆开始的。这里仿佛是造物主以最温柔的心意描绘的净土。车行之处,目光所及,尽是流淌的碧绿。那拉提的草原,像一匹巨大的、揉皱了的绿绸,一直铺到天边,与远处雪杉的墨绿、雪峰的银白,层层叠叠地交织。喀纳斯的湖水,更是一块沉静的、变幻莫测的宝石,晨起是乳蓝的,含着氤氲的水汽。日午则澄澈如眸,将天上的流云与岸边的白桦一并收纳。我住在禾木的小木屋里,清晨推窗,薄雾如哈达,缠绕在村落的屋顶与林梢,阳光为它们镀上金边,那一刻的宁静与秀美,直教人想起遥远的阿尔卑斯山麓,却又比那画片上的风光,多了一份可以呼吸、可以触摸的生动。北疆,是沁人心脾的绿与白,是一首清冽而甜美的田园牧歌。
然而,新疆的性情绝不止于此。当我穿过天山,向南疆行去,这画卷的色调便陡然一变,从清丽的绿,转为了雄浑的黄与褐。这里,天是更高远的,地是更开阔的,风也似乎带着更古老的呜咽。塔克拉玛干沙漠,是这片土地上最沉默、也最威严的君王。我立于沙丘之上,看“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的诗句,在这里找到了最完满的注脚。那沙脊的线条,是风用千万年时光雕刻出的、最流畅而残酷的笔触。日落时分,天地间只剩下一种壮烈的辉煌,人的影子被拉得极长,仿佛要与这无垠的沙海融为一体。而在喀什噶尔的老城,异域的风情则扑面而来。迷宫般的高台民居,生土筑成的墙壁在阳光下泛着温暖的土黄色,雕花的木门后,藏着怎样的人家与故事?孩童的眼睛,乌亮如葡萄。巴扎里艾德莱斯绸的绚丽、烤包子与羊肉串的浓香、都塔尔悠扬的琴音,所有感官都被这热烈而原始的生命力所充满。南疆,是一部用风沙与热情写就的史诗,粗粝,却直击灵魂。
我的旅程,终结于东疆。若说北疆是自然的礼赞,南疆是风土的传奇,那么东疆,便是历史的回响。这里的大地,仿佛一本被风掀开的、残破的史书。穿行在交河故城与高昌故城的断壁残垣间,那些佛寺的基座、官署的土墙、民居的院落,虽已褪尽铅华,却依旧能让人想见当年丝路商旅如织、梵音袅袅的盛景。风在这里显得格外苍老,它吹过千年,带走了人烟与繁华,只留下这些沉默的土丘,诉说着无常。而大自然在东疆,也换了一种笔法,它不再描绘青绿山水,而是以火与土为颜料,在火焰山与库木塔格,挥洒出大片大片的赭红、暗赤与金黄,那是丹霞地貌的狂想曲,炽热、斑斓,如同大地燃烧后凝固的血液与火焰。
三疆走罢,我终于明了。新疆,不是一个单一的名字,它是三首并置的、风格迥异的诗。北疆的绿,是生命的摇篮曲。南疆的黄,是文明的叙事诗。东疆的红,是历史与地质的沧桑咏叹。它们被天山这座伟大的脊柱连接着,共同构成了一个完整而丰饶的新疆。带走的,是满囊的风沙与回忆。留下的,是一个被这三重叠韵彻底洗礼过的灵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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