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年的春天，似乎比往年来得更缓些。三月末的鲁南大地，寒意尚未完全褪去，山亭区北部的群山却已悄悄染上浅绿，柳枝抽芽，野樱缀枝，风里带着山石与草木的清润气息。就是这样一个乍暖还寒的日子，我们一百多名骑行爱好者，踩着晨光从枣庄各区集结而来，目标直指山亭深处那座鲜为人知的破败古寺——一座藏在低山褶皱里，浸透着隋唐烟火的千年道场。
骑行的路并不好走。从市区出发，先是平坦的柏油路，越往山里走，路面越显崎岖，碎石子嵌在泥土里，车轮碾过发出“咯吱”的轻响。队伍像一条彩色的长龙，蜿蜒在山间盘山道上，骑行服的红、黄、蓝与山间的青、绿、褐相映成趣。春风从车把间溜过，带着薛河上游的水汽，拂过额头的汗珠，凉丝丝的惬意驱散了爬坡的疲惫。沿途不时能看到散落的石构件，半截残碑隐在草丛里，石狮子的头颅埋在枯叶堆中，当地老乡说，这都是山上古寺的遗物，打记事起就躺在这儿了。
约莫三个小时的骑行，当队伍翻过一道山梁，那座古寺终于在山谷中露出了轮廓。没有朱红的山门，没有巍峨的殿宇，只有几间低矮的砖瓦房孤零零地立在半山腰，墙体斑驳，屋顶的瓦片参差不齐，倒是门前两株老柏苍劲挺拔，枝桠间抽出新绿，透着几分顽强的生机。“这就是灵泉观的下院，俗称‘千佛檐’，隋代就有了，最盛的时候殿宇连成片，香火能飘到薛河边。”提前联系好的向导话音刚落，一个身着灰色僧袍的中年僧人已站在屋前等候，眉目清癯，目光平和，正是这座古寺的方丈——释永鲁师父。
释师父笑着迎上来，掌心带着山间的微凉：“各位施主一路辛苦，山里简陋，莫要见怪。”他的口音里带着些许豫西腔调，却又夹杂着鲁南的温润。寒暄间我们得知，古寺正在修复，目前完工的还不到五分之一，眼前的几间房只是临时的禅院和接待处。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从山底到山顶的缓坡上，到处都是裸露的巨石基础，层层叠叠，顺着山势铺展开来。这些巨石大多长宽逾米，表面布满风化的痕迹，有的还残留着人工凿刻的榫卯凹槽，阳光斜照下，石缝间的苔藓泛着暗绿的光。“这些都是唐代的殿基，”释师父俯身抚摸着一块带槽的巨石，“当年寺里殿宇林立，从山门到藏经阁，整整十七进，这些石头就是撑起整个寺院的骨架。”我们踩着碎石小心翼翼地穿行其间，想象着千年前这里晨钟暮鼓、僧众云集的盛况，指尖触过冰凉的石壁，仿佛能感受到隋唐时期的烟火温度。
释师父提议带我们去看寺里的宝贝。跟着他沿着陡峭的石阶向上攀登，石阶两旁尽是残垣断壁，偶尔能看到嵌在土中的陶制檐砖，砖面上隐约有佛像浮雕的痕迹——后来才知道，这便是“千佛檐”得名的由来，传说唐代薛仁贵东征时，曾拆过这里的铜质檐砖铸钱，后又以陶砖替代，这些带着佛像的陶砖，正是那段历史的见证。行至半山腰一处避风的石崖下，三尊摩崖造像赫然出现在眼前，虽经千年风雨侵蚀，依然轮廓清晰。中间的佛像盘腿坐于莲花座上，面部丰满敦实，双目微闭，嘴角噙着浅笑，袒胸露乳，双手抚膝，尽显盛唐造像的雍容；左右两尊佛像姿态相似，衣纹流畅，神态安详，正是南北朝至隋唐时期盛行的造像风格。“这是南北朝晚期的作品，比殿基还要早两百多年，”释师父指着佛像壁龛四周的小洞，“你看这些，都是当年工匠搭架雕刻时留下的，历经一千五百多年，还能看得这么清楚。”我们屏息凝神，不敢大声说话，生怕惊扰了这千年的禅定，阳光穿过崖壁的缝隙，在佛像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恍惚间，古今的界限仿佛在此刻消融。
最令人称奇的是后山的修真古洞。洞口藏在悟真岩下，被茂密的灌木丛遮掩，若非释师父引路，绝难发现。洞口上方刻着“西佛真阳”四个隶体大字，字迹遒劲，透着古意。钻进洞内，顿时感到一股清凉扑面而来，与洞外的暖意形成鲜明对比。洞室迂回曲折，宽窄不一，宽处能容四五人并行，窄处仅能侧身通过，果然如迷宫一般。洞内遍布钟乳石，水滴顺着石尖滴落，“滴答”声在幽暗的空间里回荡，形成天然的梵音。释师父手持手电筒在前引路，光束所及之处，能看到石壁上隐约的石刻，还有人工凿刻的石桌、石凳、石榻，显然是古人修行的遗迹。“这洞直通薛河，最深处离河面不过十几米，”释师父边走边说，“传说南北朝时就有僧人在此修行，唐时更是成了高僧闭关的场所，洞内的泉水甘冽，能治百病。”我们跟着他在洞中穿行，时而攀爬，时而绕行，耳边除了水滴声，便是自己的脚步声和呼吸声，仿佛走进了时光的隧道。约莫走了半个多小时，前方豁然开朗，洞口透着光亮，一股湿润的水汽夹杂着草木清香涌了进来——果然，洞外便是蜿蜒流淌的薛河，河水清碧，倒映着两岸的青山，几只水鸟贴着水面掠过，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
坐在洞口的岩石上休息时，释师父才缓缓说起自己的来历。他说自己与少林寺方丈释永信是同门师兄弟，年少时一同在嵩山修行，师兄弟情谊深厚。后来释永信接任少林寺方丈，大刀阔斧改革，让少林寺走向世界，但也卷入了诸多是非。而他因早年跟随师父打理寺内事务，知晓不少内情，为了避嫌，也为了远离尘世纷扰，便主动请缨来到这千里之外的枣庄山亭，接手了这座破败的古寺。“这里虽简陋，却清净，”释师父望着远处的群山，目光淡然，“守着这些千年古迹，看着晨钟暮鼓，比在名利场中周旋自在多了。”他说这话时，语气平静无波，仿佛在说别人的故事，只有眼角的细纹里，藏着几分历经世事的沧桑。阳光洒在他的僧袍上，泛着柔和的光泽，与身后的古洞、眼前的薛河构成一幅宁静的画卷。
午后的阳光渐渐西斜，我们开始收拾行装准备返程。释师父送到山门口，手里拎着一袋晒干的柏子：“这是山上老柏结的籽，泡茶喝能清心降火，各位施主带上吧。”我们再三道谢，纷纷与他合影留念。一百多人的队伍再次启程，车轮碾过下山的路，身后的古寺渐渐隐入山林，只有那两株老柏的身影，依然清晰地印在暮色里。
骑行返程的路上，风里似乎多了几分禅意。回望山亭的群山，那座破败的古寺如一颗遗珠，藏在春山深处，不为人知，却在千年的岁月里，默默守护着一方清净。那些唐代的巨石基础，南北朝的古佛雕像，迷宫般的修真古洞，还有释永鲁师父淡然的笑容，都深深印在了我的记忆里。
2010年的那个春天，我们骑行百里，寻访的不仅是一座千年古寺，更是一段被时光尘封的历史，一种远离尘嚣的心境。如今想来，那座尚未修复的古寺，那些残缺的古迹，或许才是历史最本真的模样——不完美，却真实；不张扬，却厚重。而释永鲁师父那句“清净自在”，早已随着那年的春风，融进了薛河的流水，藏进了山亭的晨雾，成为我记忆中最温润的一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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