驱车往滕县柴胡店的方向走,越靠近千山头,风里的气息就越特别——先是老北宫道观飘来的、混着松针味的香火气,再往深了走,就多了几分石屑的粗粝感,像山骨在轻轻呼吸。道教的宫观总爱选这样的地方,背倚青山,面朝浅谷,既藏得住“道法自然”的仙气,也容得下人间烟火的温软。而老北宫北侧的簸箕掌村,就像从宫观檐角落下的一粒尘,带着古村落特有的钝感,在山坳里窝了几百年,把时光都熬成了慢镜头。
村里的老人说,以前村头有棵三人合抱的老槐树,树荫能盖半条街。天热的时候,树下总坐着个穿蓝布短褂的汉子,手里攥着錾子,指节粗得像老树根,眼神却比山上的青石还定——他就是村里的老石匠。石匠一辈子没离开过簸箕掌,也没离开过石头:谁家盖房要凿基石,他去;谁家修桥要刻石栏,他去;就连村里的井台裂了缝,也是他拿着灰浆,一块石头一块石头地补。他的手艺不算最巧,却最实在,凿出来的石头,平得能当镜子照,稳得能扛住十年风。
村里人最记得的,是他给三个儿子盖房的那几年。大儿子要结婚,他在村东头选了块地,从山上拉回青石,白天凿基石,晚上刨木料,连饭都是老伴送到工地;二儿子盖房时赶上雨季,他披着蓑衣在雨里垒墙,雨水顺着帽檐往下淌,他却盯着石缝,半点不敢马虎;直到小儿子的新房也立起来,房梁上挂起红绸,三个儿媳妇都端着茶来敬他,他才摸了摸满是老茧的手,笑了——那笑里,有当爹的踏实,也有一丝说不清的轻松,像卸下了千斤担子。
可谁也没料到,小儿子的新房刚冒起第一缕炊烟,老石匠竟扛着錾子、背着铁锤,往千山头的深处走了。每天天不亮,他就踩着露水上山,傍晚背着满筐的石渣下来,蓝布褂子上的汗碱结了一层又一层,后背上磨出的洞,能看见里面的皮肉。有人问他:“三个儿子都成家了,你还折腾啥?”他只摇摇头,继续往山上走;老伴心疼他,把饭送到山脚下,他却非要在一块平整的石台上吃完,说“多省点时间,能多凿两锤”。
就这么一凿,便是十多年。
村里人再见到他的“成果”时,都惊住了——千山头的半腰上,竟多出了个嵌在山岩里的石穴。那穴分两层,下层宽敞,能摆下一张凿得方方正正的石桌,角落里还凿了个石灶,灶膛的烟痕都刻得齐整,像是下一秒就能升起火来;顺着岩壁上凿出的石阶往上爬,上层是个小间,铺着打磨光滑的石床,床头还凿了个巴掌大的小龛,刚好能放一盏油灯。老石匠站在洞口,给老伴指:“以后咱就住这儿,不用跟儿子挤,不用听村里的家长里短,抬头能看山,低头能听泉,多好。”
那会儿,已经是解放第五年了。簸箕掌村的人从没见过这样的“山屋”,成群结队地往上跑,有的摸石床,有的看石灶,叽叽喳喳像赶大集。有人问老石匠:“住这儿不冷清吗?”他指着不远处的黑龙潭,笑着说:“从那儿挑来的泉水,泡上我自己晒的瓜干,比城里的茶还甜;你婶子烙的煎饼,就着坛子里的腌咸菜,吃着比肉香。清晨听鸟叫,傍晚看夕阳,偶尔去老北宫跟道士聊两句‘清静’,日子慢得像山上的云,哪来的冷清?”
真就像他说的那样,往后的十几年里,两位老人在石穴里过起了日子。老石匠每天清晨去黑龙潭挑水,回来在石灶上烧开水,老伴则坐在石桌旁烙煎饼,烟从石穴的通风口飘出去,在山间绕成一缕轻烟;天气好的时候,老石匠会拿着錾子,在洞口凿些小花纹,有时是朵兰草,有时是只小鸟,老伴就坐在旁边,给他递块磨石;到了冬天,他们在石床底下铺上干草,点上油灯,两个老人靠着墙说话,油灯的光在石墙上晃,把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老北宫的道士偶尔会来串门,跟老石匠聊《道德经》,说“道法自然”。老石匠听不懂太深的道理,却总说:“我凿石头,也得顺着石纹来,硬凿就碎了;过日子也一样,顺着心走,就舒坦。”道士听了,笑着点头,说他“悟到了”。
后来,老石匠的老伴先走了。村里人说,那几天,石穴里没冒过烟,老石匠就坐在石床上,对着床头的小龛发呆,手里攥着老伴织的布巾,攥得指节发白。再后来,老石匠也走了,走的时候,他躺在石床上,身上盖着那床洗得发白的粗布被,脸上很平静,像只是睡着了。
没人再住那座石穴,它就那么嵌在山岩里,慢慢落上了灰尘,石灶上的烟痕渐渐淡了,石床也长了青苔,只有洞口的那些小花纹,还在风里,守着曾经的日子。
我第一次听起这事儿,是十五年前。那会儿我去簸箕掌村,想寻老北宫的旧迹,却在村口遇见了个背驼得像张弓的老人——他是老石匠的三儿子,已经八十多岁了,耳朵有点背,说话要凑到他耳边大声喊。听说我在找老北宫,他突然抓住我的手,浑浊的眼睛亮了起来:“你是来寻山的?那你知道我爹凿的石穴不?就在老北宫北边,石床可平了,我小时候还在上面滚过,石灶上还能烤红薯呢!”
他说得激动,手都在抖,可没一会儿,他就松开我的手,叹了口气,声音沉了下去:“可惜了,前几年山上搞采石,轰隆隆几炮,啥都没了。我去看过一次,就剩一堆碎石头,连石床的影子都找不着了……”他说着,用袖子擦了擦眼睛,那动作里,有对父亲的念想,也有对时光的无奈,像风吹过老槐树,落下一地碎叶。
我后来特意往他说的采石地走了走。那里没有石穴,只有裸露的山岩,像一道狰狞的疤,在千山头的腰上横亘着。风刮过的时候,听不到老石匠的錾子声,也听不到黑龙潭的泉水声,只有碎石子在脚下滚,沙沙地响,像在替谁惋惜。
其实,我们惋惜的哪里是一座石穴?
是惋惜那个肯花十多年光阴,为自己凿一个“桃花源”的老石匠——他一辈子为儿子活,为家庭活,最后却敢凭着一锤一錾,为自己寻一段清静日子;是惋惜那种不用钢筋水泥、不用图纸设计,只用双手就能把“向往”刻进石头里的朴素——每一道凿痕里,都有他的体温,每一块石头里,都有他的心意;更是惋惜那种“顺着心走”的日子——没有纷争,没有焦虑,只有瓜干煎饼的香,只有黑龙潭泉水的甜,只有两个人、一盏灯、一座山的宁静。
老北宫的道观里,至今还挂着“道法自然”的匾额。老石匠或许从没读过《道德经》,却用一辈子的时光,把这四个字过成了日子:年轻时为父,尽责任;老了为己,顺心意。他的石穴,或许不如老北宫的道观有名,却也是一座“道场”——一座藏在山岩里、藏在烟火中、藏在人心底的道场。
如今再想起簸箕掌村,我总觉得那山坳里,该还留着一点石屑的温度。那温度,是老石匠一锤一锤凿出来的,是两位老人在石穴里焐热的,也是时光没能完全带走的——它藏在黑龙潭的泉水里,藏在老槐树的年轮里,藏在每个听过这个故事的人心里,提醒我们:曾经有个老石匠,在千山头的岩上,凿过一个关于“宁静”的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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