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晨我们从荣昌坐顺风车来到永川茶山竹海景区。
我俩在大雾弥漫中徒步,在竹林深处攀过一层层的台阶,终于登上了海拔1025米的薄刀岭,这是永川的最高峰。
薄刀岭的下山路,竟比攀登时更觉漫长。
石阶在竹海中蜿蜒而下,每一级都覆着青苔,像铺了层墨绿的绒毯。俗话说:“上山容易下山难”,刚才已经连续爬了两三个小时的山路,现在又是连续的下坡,他的脚步明显迟缓了,右手不时扶着竹干,左膝微微弯曲着。“小腿发酸,膝盖也不太得劲。”他说着,额角有细密的汗珠。我告诉他:“侧身下山,速度放缓可能会好一些。”于是我们便侧着身子,一步一步,在竹林里踏出沙沙的声响。

雾更浓了。修竹万竿在雾中若隐若现,竹梢没入乳白色的虚空。我们不时停下,不为歇脚,只为呼吸——那空气里满是竹叶的清甜和泥土的醇厚,每一次深呼吸,都像在洗涤尘封的肺腑。偶尔有鸟鸣从雾霭深处传来,清脆如碎玉,反而衬得竹林愈发幽静。
就在这绿得化不开的浓荫里,忽然现出一角蓝色衣衫。一位老婆婆坐在路旁的石墩上,身前摆着小小的摊子。见我们过来,她站起身来远远就朝我们招手,笑容从满脸的皱纹里漾开:“歇歇脚吧,有凉面、黄凉粉,还有矿泉水哩!”声音清亮得不像老人。
他本已吃过凉面,却还是坐下:“看您这么大岁数还在山里摆摊,就来份黄凉粉吧。”婆婆利落地拌着佐料,辣椒油红亮亮的。她说她七十四了,守这山路快三十年了。说起四十多岁就去世的丈夫,她的语气平静得像在讲别人的故事:“那时最小的孩子才六岁,公公婆婆年事已高,丈夫是最小的儿子,公公婆婆帮不上忙,其他的兄弟也是自顾不暇。”

她用竹篾编的簸箕收着零钱,那双粗糙的手像老竹根。“种庄稼,卖小吃,日子紧巴巴的。”有人劝她改嫁,她总是摇头:“带着三个孩子,能找到什么好人家?愿意跟一个拖着三个孩子的女人成家的,基本上都是条件不好的。她本来就累,但是为自己的孩子受累,苦中有乐。如果找一个条件一般的男人进来,很可能不仅不能缓解目前的困境,还可能带来更多的矛盾。不如自己苦。”她说得淡然,仿佛那些年挨的苦都化作了竹上的露水,太阳一出就散了。
最让我动容的是她说话时的神态——眼睛始终弯成月牙,仿佛在讲述的不是艰辛,而是某种甜蜜的珍藏。“人都说我可怜,”她给我们添了两勺花生碎,“人到了那一步再苦再累也得受着,与其整天愁眉苦脸,不如坦坦荡荡勇敢面对。只要有足够的勇气,没有什么过不去的坎!我觉得挺好。你看这些竹子,一场春雨就蹿高一截。我的孩子也是这样,吃着黄凉粉就长大了。”

她说现在三个孩子都成了家,有了五个孙辈。“苦中有乐啊!”她重复着这句话,像在说着人生的真谛。临走时,她执意往我们包里各塞了个茶叶蛋:“带着路上吃,下山还远着呢。”
走出很远回头,她还坐在那片竹荫下,蓝色衣衫几乎与竹林融为一体。我突然觉得,她不就是这竹海里的另一棵竹子吗?历经风霜,却始终挺拔;看似柔弱,实则坚韧。

下到山脚,雾渐渐散了。回头望去,薄刀岭重又隐入云深不知处。我想起婆婆说的话:“与其愁眉苦脸,不如坦坦荡荡。”这漫山遍野的竹子,哪一棵不是在石缝里求生存?哪一棵不是在风雨中长成青翠?人生如竹,重要的不是生长在何处,而是如何扎根、如何向上。
茶山竹海最美的风景,或许不在薄刀岭的云海,也不在扇子湾的竹影,而在这竹海深处——那是一个普通农妇用大半生谱写的生命之歌,柔韧而坚强,如同竹节,每一道刻痕都是岁月的勋章。当我们为远方的风景翻山越岭时,往往忽略了最近处的人间至美。其实,真正的修行不在山高水长,而在平凡日子的每一个选择里——选择微笑,选择坚持,选择在石缝中也要开出花来的勇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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