弗朗西斯·阿苏塞纳·克鲁兹有一种奇怪的习惯,她每天傍晚都会去海边,不是看日落,而是“凭吊”自己的旧餐馆。
那堆泡在丰塞卡湾海水里的水泥残骸,如今长满了青苔,海浪每一次拍打,都像是为一段逝去的日子敲响丧钟。当地人管这些被大海吞掉的房屋废墟叫“汇款墓碑”——它们曾是远在美国的亲人,用血汗换来的希望,如今却成了冰冷的纪念。
“你看那根生锈的钢筋,”弗朗西斯指着不远处沙滩上一块刚刚露头的地基,“那是我现在的家,离海已经退了快一百米了。”这栋新房是她两个在美国打黑工的儿子,一分一美元攒出来寄回来的。可仅仅八年,新房的墙角已经开始返潮、发黑,散发着一股海水的腥咸味。
“涛声比十年前更凶了。”她喃喃自语。这声音里藏着一个无解的循环:大海吞噬旧家,儿子远走他乡挣命,汇款盖起新家,而新家,似乎也注定要成为下一座“墓碑”。
在洪都拉斯太平洋沿岸的塞德尼奥和拉蓬蒂利亚这两个村庄,弗朗西斯的故事不是个例,而是一整个群体的宿命。这里,家不是港湾,而是一个不断后退、与大海赌命的临时据点。人们的日子,就像被海浪反复舔舐的沙画,刚有了点形状,就被抹得一干二净。
1
65岁的安娜·加布里埃拉·里瓦斯,对“家”的记忆是沙子。两年前,一场风暴带来的海水倒灌,让近一米深的沙子涌进了她的房子,床、柜子、桌椅……所有的一切都被沙子“活埋”。“你根本扫不完,”她搓着满是褶皱的手,“沙子混着海水,又湿又重,扫到最后,心都累死了。”
最终,她放弃了,搬进了三米外女儿的家。那个被沙子填满的旧屋,成了她心中另一座看不见的墓碑。
为什么不彻底搬走?离开这片正在消失的土地?
答案简单又残酷:因为他们被“美国的钱”拴住了。
在洪都拉斯,来自美国的汇款几乎是国家的生命线,占到了全国GDP的26%。这意味着,每四个家庭里,就有一个是靠着远在美国的亲人“卖命”养活的。这些年轻人,像候鸟一样飞向北方,在异国他乡的餐馆后厨、建筑工地、农场里,用尊严和汗水换取微薄的薪水,再一笔笔寄回家乡,变成一栋栋脆弱的水泥房或木屋。
哈文·桑托斯的故事,是这个“美国梦”最讽刺的注脚。他曾是渔民,2010年,他告别家人,偷渡去美国。五年里,他刷过盘子,扛过钢筋,像个陀螺一样连轴转,终于攒够了钱。回到拉蓬蒂利亚,他盖起了一栋自认为“坚不可摧”的混凝土房子。他以为,苦难终于到头了。
然而,2015年的一场风暴,在几个小时内就把他的“美国梦”冲刷得粉碎。“我在美国受的那些罪,全白费了。”哈文的声音里听不出悲喜,只有一种被命运反复碾压后的麻木。他曾试图去首都特古西加尔巴谋生,但微薄的薪水根本无法养家。最终,他还是回到了海边,守着那堆废墟,仿佛一个等待宣判的囚徒。
这些汇款,就像一种强效止痛药。它能暂时缓解贫穷的剧痛,让人们有钱盖房、买船、吃饭,但它治不了根。更可怕的是,它制造了一种“虚假繁荣”的幻象,让人们觉得只要有钱,就能与自然抗衡。于是,他们在明知危险的海岸线上,一次又一次地重建,用美国的钱,为大海准备下一顿盛宴。德尔米斯·阿玛亚·奥尔多涅斯十年里失去了四栋房子和一家餐馆,如今住的第五栋木屋,依然是用兄弟从美国寄回的钱盖的。他指着发黑的墙角,苦笑着说:“也许明年,就得准备盖第六栋了。”
2
“不是大海疯了,是气候变了。”洪都拉斯国立自治大学的曼努埃尔·罗德里格斯教授一语道破天机。全球变暖导致极地冰川融化,海平面持续上升,像塞德尼奥和拉蓬蒂利亚这样的低洼沿海地区,成了第一批牺牲品。
数据显示,从1982年到2015年,塞德尼奥的海岸线平均每年向内陆“推进”一米多,总共后退了超过40米。而地形更尖锐、受风暴冲击更猛烈的拉蓬蒂利亚,海岸线更是后退了50到80米。学校、诊所、鱼市……一个村庄的公共记忆,就这样被抹除。
当地政府并非没有作为。马尔科维亚市的副市长何塞·阿维拉一脸疲惫:“我们想搞规划,想把整个村子迁到内陆安全地带,但这需要几亿伦皮拉(洪都拉斯货币)。钱从哪里来?市财政根本负担不起。”
2016年,政府曾在拉蓬蒂利亚尝试过一个搬迁项目,计划建造坚固的混凝土房屋。结果,第一个承包商卷款跑路,项目资金链断裂,最后只能草草盖了一批木屋。如今,这些“安置房”才住了不到十年,就已经在潮湿的海风中开始腐烂。
国际金融协会的专家克劳迪娅·皮内达指出,洪都拉斯的应对策略一直是“救火式”的——风暴来了才拉响警报,房子塌了才想着安置,却从未有过系统性的“防火”规划。国家甚至没有一份完整的档案,记录究竟有多少人是因气候变化而被迫流离失所的“气候难民”。
于是,这个死循环就这样无情地转动着:全球变暖导致海平面上升,侵蚀海岸线。家园被毁,渔业凋敝,当地人失去生计。年轻人被迫背井离乡,偷渡去美国打工。他们寄回血汗钱,家人在离海稍远的地方重建家园。但海岸线持续后退,新建的房屋再次面临被吞噬的威胁,循环开始。
每天清晨,渔民们驾驶着同样用汇款买来的新渔船出海。由于近海渔获枯竭,他们不得不冒险进入邻国海域,时刻提心吊胆。傍晚归来,看着在海风中摇摇欲坠的木屋,他们不知道哪个浪头会是最后一个。
弗朗西斯依旧会去海边“凭吊”。她看着旧家的残骸,摸着新家的墙角,心里只有一个问题:“我这辈子,看着大海吞了我的家,看着儿子们在美国受苦,看着用血汗钱盖的房又要塌了……我们的日子,到底什么时候才能不跟海水赌命?”
这个问题,没有人能回答。只有海浪,还在日复一日地拍打着海岸,拍打着那些用美国幻影筑成的“汇款墓碑”,也拍打着洪都拉斯人那卑微而又遥不可及的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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