泛舟阿依河 冯茜 摄
静谧的世界
文/冯茜
在彭水,我听过的许多传说都退进了深山,一些新出现的情节吸引着我,它们丰盈且没有形状,却能无限展开,抵达我想象的深处。这些幻象在我的脑海里乱跑,它们有时侧身经过我,有时则长久地凝固着,一动不动。
河流的颜色
我们沿着峡谷走了很久,发现这里的山都不算太高,却很美,比我见过的其他小矮山都要更美一些。但向导说这不算什么,西边摩围山才是真的美,只是在另一个方向。说这话的时候,她很认真地看着另一边,我跟着往那边看了一眼,也认真了起来,在那个我看不到的方向,藏着令人吃惊的美。
宽大的峡谷中,树木葱茏,风一吹进林子就消失不见,只留下竹叶的清香,整个世界清冷沉郁,到处都是潮湿的气味。我还看见了一些红豆杉,古老的树木带着冰河世纪时期的那种纯净感,在红豆杉的周围,有许多年轻的树,它们壮硕地站在阳光下,显得明亮又干净。峡谷中的一切都潮湿而缓慢,最慢的,是落在树林里的年轮。
我们来到了竹筏上,这是河流的上半段,满眼都是湿漉漉的绿。我想象中的阿依河其实不是这个样子,在我的想象中,河道上应该白浪纷飞,空中弥漫着被撞碎的小水珠,水中旋转着黄树叶,还有些看不出颜色的花瓣在水面挣扎。
但完全不是那么回事,至少阿依河的上半段不是,没有任何激流,花也没有,全世界都是青绿的岩竹和青绿的河水。对,这里的河水是绿色的,岩竹那种绿,仿佛整个峡谷,都靠这种平静的青绿色活着。
这其实是一条河最真实的状态。它在这峡谷中迷失,丢弃了自己原有的外衣和灵魂,它在适应着生命中的这个段落,原始、散漫,任由自己被森林打开,糊里糊涂地游走,其实许多人都这样做过。但阿依河不同,它是勇敢的,并没有彻底糊涂,因为向导告诉我们,在生命的下半程,这条河拼命地还原着自己,重返了激越而真实的世界。
我们遇见了唱山歌的人,在另一个竹筏上,她穿着红色的苗族裙装正在奋力撑船。在峡谷里,有一些声音会让人突然安静下来,山歌就是其中的一种,它提醒着我们这群外乡人,这是苗乡原本的寂静。那声音很美,让人忍不住地望过去,红裙子绚丽的色彩映在水面上,离世俗的气息很远,那歌声中有灿烂的笑容,显得空旷而温暖。
她的样子我没看清,但记住了那种轻盈和快乐,还有她出现时河流的颜色,那时整条河都跟着明亮了起来。我记住了那些很容易被忽略的细节,它们太宝贵了,我藏住自己的浮躁和激动,对着她挥了挥手。
她又笑了,然后撑着竹筏去了别处。山歌在河面上摔成了碎影,我们一群人坐在水上,像一群避世者,坐在整个世界的下风口,这时候你闭上眼睛吧,会立刻做个关于山歌的梦。
鞍子苗寨
我们不再把注意力放在河流之上,而是去了苗寨背后的那个石头花园,那里长满了石笋,上面洒着阳光。石头做的秘密花园是存在的,这里的人们将它藏在寨子后面,他们一起生活了许多年。
磨盘样子的大石头,就是这样长出来的。我一直以为这样的石头只会出现在荒野中,周围点缀些枯草,看起来苍凉而神秘,但事实上不是,人们将它照顾得很好,像是在照顾古老史书中天神用过的器皿。
我去的时候下着小雨,巨大的磨盘石沾了些梦幻的气息,显得更加奇妙。它身边的植物随风摇摆,叶尖坠着雨水的重量,那样大的石头,在这空蒙的景象里看起来竟有些模糊。它就像大个子的梦想者,独自在这石头做的秘密花园里看着自己单调的衣摆,年复一年,最后陷入完全的沉默。
这里还有地壳运动挤出来的小石头悬崖,虽然很小,但同样让我感到惊讶和敬畏。石头是最古老的东西,它们以自己的方式生长着,只是太过缓慢,容易被忽略,我们总是愿意把精力放在忙碌中的生活中。但古老只是我自己的想法,对于浩瀚的宇宙来说,这座石头花园或许还处在幼年,对石头来说,时间是凝固的,生命是昨日和明日亘古的世界,不像旁边那些植物,它们鲜艳而短暂,它们只拥有今天。
我从来没见过石头的生长,也许没人见过,没有人能活那么久,也没有人会活得像石头那样简单。石头在冰冷和炎热中生长,在没有月亮的夜晚里生长,反正是在我们看不到的地方,它们用浓黑将自己涂满,然后在大风天渐渐褪成灰色,石头最终活成了灰色,其实日子太长了,什么都会变成灰色。
我看见了一群老人,他们在石头后面的高台上唱歌,用我听不懂的语言,显得十分神秘。他们穿着苗族的盛装,应该是准备迎接我们的到来。高台的旁边盛开着栾树花,花的颜色跟他们的服装同样庄重,我走近了又听,再次确认了歌声和旋律我确实都听不懂。
我认为这样的歌唱不是艺术品,因为它们给我带来的并不是惊喜感,相反,我听出了自己的无知和浅薄,还有一些,我不能理解却能清晰感觉到的真实。这大概才是他们真正想给我的,让我在这样的歌声中得到浸润和释放。
高台上又来了些活泼的孩子为我们表演,孩子们脚步轻盈,声音清亮,而我的目光依然投向了那群老人。我喜欢那种古旧的声音,他们是古老的唱诵者,用遥远的声音吟唱着传统的古歌。
在这样的歌声中,我希望我的一部分可以被重塑,并找到自己的重量。我想起了自己幼年时的样子和很久很久以前的那种纯净,它们一闪而逝,跟随许多词语渐行渐远,最终只剩下些零星的碎片和很微弱很微弱的光。
九黎城
我们去了九黎城,这是一座属于蚩尤的城,如果我要在一个地方尽情地想象蚩尤,那就是在这里。
有位苗族老人给我们讲起蚩尤的故事,我们一群人安静地听,他不断地强调着,自己讲述的东西,都是家里的老人一辈一辈传下来的。他说蚩尤其实是一个叫做“夷鼓”的兵器制造发明家,“是我们的祖先!”他非常笃定。
他说起了九黎部落,那是上古时黄河下游的黎氏村落联盟,这时他的眼睛里出现了那些祖先的影子,他们正在田野里耕种或是在密林之中锻造铁器。在时间的另一头,他们从遥远的世界中直起身来,并远远望向我,一种强烈的震撼向我扑来,我说不清楚自己到底看到了什么。
他又讲到“逐鹿之战”,讲得很详细,有惊人的场面和漫天的大雪,甚至描述了黄帝和蚩尤他们所在的两个上古部落之间的对战,石斧和青铜做的长矛是他们的兵器,包括那些用古老的腔调唱起的战歌,祖先们的脚下,是大片大片的尸骨和亡灵,对立的人最后都死在了一起,活着的人则在大战之后继续融合与通婚。
他带我们进入了历史的场景中,我看到有人坐在透明的溪水边清洗兵器,有人像在山谷中消失的马匹。那个传说中掌管着冶炼技术的男人,带着族人们向南而迁,穿过低矮的灌木,最后去到深山之中。他们锻造银饰,蜡染蓝色的布匹,围着火塘跳起芦笙舞,和植物一起生长,在传说中真实地存在着。他们将自己藏进深山,藏进树木的呼吸里,藏进萤火虫的微光之中,直到变成时间的灰烬。
说到这里,老人意味深长地看了看大殿,就在那里,他们的祖先端坐正堂。在九黎城,蚩尤不再是被大山藏起来的人,而是被子子孙孙虔诚地供奉着。老人的眼神充满了骄傲,即使是在人群中,我也能感觉到他眼神里的温度,他的脸颊微微发红,眼睛亮得惊人,让我情不自禁进入了他情绪的世界。
我猜想,在他的心中蚩尤其实并没有死去,只是被时间封进了某一座深山之中,说不定就是摩围山,并永远活在那里,带着那些银子做的精灵。她们是月光凝结成的奇迹,头戴着银白的光环,在深绿和浅绿色的植物间轻盈地跳动,让整座山都变得明亮起来。
于是,我离开了听故事的人群,偷偷换上了苗族女人的衣裙,幻想自己是山鬼那般美丽的女子。我穿戴整齐后又一次来到了蚩尤的大殿上,假装自己已经是他们中的一个。我长久地凝视蚩尤的塑像,想要用眼神抵达他的精神世界。但他完全没有看我一眼,他静静地坐在那里,仿佛是一个习惯了长久沉默的人。
作者简介:冯茜,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第46届高研班学员。作品发表于《人民文学》《中国作家》《诗刊》《作家》《北方文学》《星星》《边疆文学》《延河》《延安文学》《诗歌月刊》《扬子江》《青年作家》《散文诗》《红豆》《红岩》《绿风》《西部》《野草》等文学刊物。出版文集《弄花香满衣》,散文集《掬水月在手》,诗集《纯蓝》《星空下的冰达坂》。获得诗刊社首届李季诗歌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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