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根导盲棍,一位助理。周云蓬在摸索中走上台阶,来到舞台背后。从进休息室开始,熟人不断出现,有时候搭档钟立风已经热情招呼完一圈,周云蓬还坐着问:“谁啊?”
2025年9月6日,江苏溧阳,周云蓬戴着标志性墨镜登上大麓青年音乐节的舞台,与民谣歌手钟立风一同合唱。钟立风唱得肆意,时而变换位置,时而随音乐摇摆。周云蓬则固定在话筒前,不移动,不寒暄,只唱歌,用一只手轻拍大腿打着节奏。几曲唱罢,他仍然站着,直到助理上台搀扶,才循着熟悉的力量退场。
这位著名的盲人民谣歌手,直率且幽默。演出那天正值中元节,他故意在出租车上问起司机,今晚好像有个演出。司机一听,直呼今天是中元节,今晚“群魔乱舞”。他问为什么,司机答:“梁龙要来。”他立刻笑出声,向大家分享这段小插曲。登台前,他照例点香敬舞台,还打趣道:“今天来看演出的有人有鬼,看看哪个好,带走一个。”
唯有提起“熊熊”,周云蓬的这份爽朗立刻消失,他声音变弱,连话语都失了流畅。熊熊是陪在他身边许久的导盲犬,当年两人磨合训练时,他曾因脑梗住院中断进程,甚至动过放弃的念头,直到熊熊奔到他面前,他触摸到那团热情又柔软的毛团,才彻底敞开心扉,与这只小狗从接纳走向依赖。
后来巡演时,熊熊总伴他左右。经纪人起床后总会先喂饱熊熊,再陪着他去吃饭。出门前,他总要喊一声 “熊熊,爸爸出去打猎啦!”今年5月,熊熊病逝,如今的巡演路上,只剩下他、一根导盲棍,和一位助理的身影。
周云蓬和他的导盲犬熊熊。受访者供图
不过周云蓬仍在路上,他有时住在大理,听山间的风掠过茶树;有时待在京都,在清晨去寺院听钟声响起。更多时候,他还是在奔赴各地的巡演,从一座城到另一座城,与不同的听众在歌声里相遇。
闲暇时,他带着好奇心去那些未曾踏足的角落,然后随手拍下照片发给豆包,让豆包解读看不见的一切。前些天,周云蓬去了东北的牡丹江、松原、齐齐哈尔。虽说家在东北,可这些小城市于他而言,仍是陌生又新鲜的存在。比起那些渐渐长得相似的大城市,这些小地方仿佛还保留着独有的生气,比如扎根家乡的年轻人,比如街边烧烤摊飘来的香气,他尝过后直言 “仅次于新疆烤肉”。
在歌声里奔赴四方的日子,周云蓬已经过了30年。时代的脚步从不停歇,高铁呼啸,飞机起落,互联网将人与人瞬时连接。物换星移之间,火车似乎成了旧时代的产物,成了慢的代名词,在绿皮火车上与人不期而遇这件事,早已悄然退出了周云蓬的生活。
那些日子被周云蓬记在了《绿皮火车》里。他看不见,就用手去触摸万物的轮廓,用耳朵去捕捉风声与鸟鸣,用整个身体去感受大地的温度。或许正因如此,他的文字里满是通感:闻到新疆烤馕的焦香,便“看见”了戈壁滩上坠落的落日;听东北的风穿过松林,就“触摸”到了白桦林树干上的纹理;描述绿皮火车时,他说 “车轮与铁轨的撞击声是大地的心跳,车厢摇晃的节奏像母亲哼唱的摇篮曲”。
2025年这本书再版。周云蓬直言不讳,说是因为旧书售罄,出版社又递来邀约,没什么复杂的讲究。近些年他其实坚持书写,只是私下里攒下的那些日记,还没打算公之于众,因此书里新增的篇幅寥寥,更多的还是过去的那些事。
“唱了30年的歌,想一想就后怕,是否应该换一种活法。”30年已过,有时巡演,周云蓬能遇到老粉带着孩子,和年轻人们一起出现在演出现场。他在接受南方周末记者采访时表示,不太再愿提及音乐圈的人和事,他坦言现在更喜欢独自生活,也开始琢磨着是不是换一种活法,比如突然从公众面前消失,安安静静地过自己的小日子。
周云蓬也开始感受到自己的衰老。他早已剪掉过往的长发,短短的头发黑白交织,皱纹慢慢爬上皮肤,他时常思考老龄化的问题,想着怎样让人有尊严地老去。在《瞎子阿炳》一文中,他曾想象了大段阿炳与周云蓬的对话,末尾,阿炳预测了他的结局——在舞台上唱歌,唱到尽兴时安然离去。
作为一名歌手,这是他想过最好的结局。
2022年,周云蓬在一档民谣音乐竞演综艺的舞台上。受访者供图
那些焦虑
南方周末:再版的《绿皮火车》反映了你最近几年的心态变化吗?
周云蓬:现在绿皮火车逐渐消失了,成为一个古董,社会飞速发展,大家开始反思自己现在的生活,是希望能慢一点的,想着怎么去治愈焦虑,我觉得绿皮火车也许有这方面的功能。
新选的文章并不多,更多还是过去的文章,就是我乘着绿皮火车四处游走。新文章其实我也发给出版社了,但是很多没通过。很多文章还以日记形式私下保留着。
南方周末:你也会有焦虑感吗?
周云蓬:也会有,但影响不大,我的生活一般比较封闭,主要是上网过程中焦虑,不上网也不焦虑。
南方周末:上网为什么焦虑?
周云蓬:上网就会惹闲,无事生非。网络有是非,就要评判和发言,就要有论断,可能会抒情,可能会发脾气,就会有焦虑。
南方周末:你还是很关注社会现实。现在关注了什么新的议题吗?
周云蓬:我现在更关注人的老龄化,马上进入老龄社会,我们这一代人在变老,很多人也没有儿女,我们都得互相扶持。老人怎么生活,怎么有尊严地生活,靠什么娱乐。你看有一些书也在谈论这些内容,在日本就有一些人老死在家中,没人管。
南方周末:你54岁了,有感受到自己身体上的变化吗?
周云蓬:会,年龄大了就是容易疲倦,反应慢。心态上更容易消极,更消沉。也是老了嘛,哪能像年轻人那样天天朝气蓬勃的。那种有关死亡的暗示,黄昏、疾病、深夜的暗示,更直接地到来了。
南方周末:你现在怎么看待衰老?
周云蓬:从容面对,这是无法选择的。
南方周末:在《瞎子阿炳》一文中,你设想自己和阿炳对话,最后通过阿炳来“预言”你最终的结局,这是你内心对于自己将来的设想吗?
周云蓬:也不完全是,就是有这样的想法,因为知道有一些歌手曾经死在舞台上,古今中外还是有这种现象。不知道当时为什么这么想,可能觉得要说最好的死法,那就是歌手死在舞台上,就像一个战士死在战场上,一个水手死在船上或者海上,在做了一辈子的工作中死去是最幸福的,在热爱中死去,总比在床上迁延时日,然后半死不活的要好。
2023年,周云蓬在江苏宜兴演出。受访者供图
旅行岁月
南方周末:你的文字总能将通感运用得很好。
周云蓬:因为看不见。能看见,就会依赖眼睛去看一切的东西,但当你看不见,就会依赖听觉和嗅觉,才会被动产生这种所谓的通感。信息太多了,反倒没有想象力,信息闭塞一点,也许更有想象力。
南方周末:《绿皮火车》中写到了中外多个城市。你曾经写道,其实被很多人问过很多遍,看不见的情况下是怎样感受每个城市的,但好像回答很多遍,大家仍然没有办法真正去体会你所说的感受。这种感受会让你觉得孤独吗?
周云蓬:也不是,每个人感觉都不一样,也无所谓好与不好,你的感觉就是你的感觉,别人有别人的感觉。当你仔细了解了某个人,你会发现他的经历和想法都有自己的独特性。
南方周末:现在是高铁、飞机的时代,您还会像过去在绿皮火车上那样,在路上因相遇而发生一些故事吗?
周云蓬:没有了。就上一次去东北,重新坐长途汽车,那种长途大巴车还有,在别的地方也很少见了。现在路上的人也比较封闭,不会说像以前那样很随意开口交谈。
而且现在城市建得都很像,分不清了,每个城市都有个大广场。以前西安就是西安,洛阳就是洛阳,现在是网络时代了,哪里都很相似,各个地方人们的举止,甚至包括出租车司机的状态都一样的,你分不清他是哪里人,除非他说方言。
南方周末:你很早就发现这一点了,你书里提到,兰州也可以是广州、杭州,也可以是不同的州。
周云蓬:是的,然后吃的也都可以网购。你不需要出门旅行了,在家就完了,想吃新疆大盘鸡可以点外卖,看风景可以在网上搜索,反正你到别的地方也得拍照打卡,把别人照片拿出来说是你自己的,谁也不知道。
南方周末:那你现在会怎样去寻找不同城市的个性?
周云蓬:那种更偏远的地方,也许还有保留,就是不被商业和现代网络覆盖的地方,也就是犄角旮旯,格陵兰岛、南极等等。
南方周末:从17岁坐上绿皮火车离开家乡,到现在知天命的年纪,在路上的状态给你带来最大的收获是什么?
周云蓬:收获就是走到今天。你的所有生活让你变成今天的你,今天的你是无数的昨天组成的,昨天的正确和错误,昨天的坏人和好人,昨天的圣人和人渣,这些集合在一起,才能变成今天的你。所有的在路上的好和风险,都凝聚成此刻的这个人。
南方周末:有过什么代价吗?
周云蓬:代价就是现在老了,头发也白了一半了。
南方周末:每个人头发都会变白,都会老去。
周云蓬:那还有啥代价,在路上,钱花得多,也没遇到过车祸,也没丢过钱包,也没把腿摔断。之前丢过手机,这个不算代价。没有失去过什么,就是岁月过去了。
2025年,周云蓬增订的《绿皮火车》出版。受访者供图
需要独处
南方周末:现在的你还喜欢在路上的状态吗?
周云蓬:不太喜欢,现在我倒很喜欢独处,一个人在另一个地方生活,做饭、买点东西,比如买个小雕塑研究一下。我不太喜欢像早年东跑西跑,这个世界没有那么新鲜的东西,有的时候在内心去发掘,可能发现比这个世界更广阔。
生活比艺术更伟大,生活是第一位的,有了生活,才能产生很多作品。干吗每年都要唱歌出专辑、出书,谁规定的必须这么生活,假如还能生活20年,能不能换个玩法?
我觉得我现在就思考这个问题,会有什么活法?马斯克研究上火星,我就想报名上火星,哪怕上了就回不来了,我也觉得这个挺有意思,但是现在估计上不到火星。但是地球上也有可能有些机会,一些荒凉的地方,南极,或者中国西藏的阿里地区,那边的无人区到底怎么样了,是什么声音?我现在都不懂,无人区难道一点声音都没有?中国很多地方我还没去过,很好奇。
南方周末:你还是对这个世界有探索欲的。
周云蓬:也不是探索,不是为了追求什么,而是好奇,像一个孩子觉得好玩,顺其自然,随心所欲。探索这词太成年化。
南方周末:是觉得自己现在的心态还像个孩子吗?
周云蓬:不是,我不喜欢这个东西,现在社会上说什么男人至死是少年,什么人都说自己是孩子,其实这就是装嫩。你并不是孩子,成年人就应该有成年人的责任,就不要把自己打扮成孩子。
我不喜欢做孩子,我小时候生活一点都不好,长大了生活才更独立,更会反思。有孩子很闹,也有孩子很自私,不要把孩子美化,而且也千万不要把自己孩子化。说这个人天真得像个孩子似的,这是幼稚化教育。
南方周末:除了写作,你作为民谣歌手的身份更广为人知。在你看来,好的民谣创作和好的文字创作有哪些共通之处?
周云蓬:我可能觉得是那种流动性,好的民谣和好的文字,可能会有那种流动性的活跃,面对它们,你就像看到一条河,它一会儿拐弯,一会儿下沉,一会儿形成瀑布和湾流、漩涡。
南方周末:那它们之间有什么不同之处?
周云蓬:民谣可能受众更多更广泛,能对着一群人唱,现在看文字的人越来越少,文字可能属于更私人的东西了。
南方周末:你经历了中国新民谣非常鲜活成长的时代,回顾过去30年,您觉得中国的民谣发生过最重要的变化是什么?
周云蓬:我说不清,我觉得没有什么里程碑式的变化,就像一个人一点点长大了,然后到了中年变老了,没什么传奇性。这个过程就像植物年轮在生长一样,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也没有什么难忘的事跟与众不同的地方。
南方周末:书里也记录了一些和其他人的交往以及一些观察,比如说野孩子乐队、罗永浩等人,这些同时代的人对你的创作和人生道路产生了什么样的影响?
周云蓬:现在这些事情对我来说都是走马观花,我对这些事没兴趣,谈都没兴趣,我想过另一种生活,虽然现在我没有找到这种生活。
南方周末:那现在的生活重心是什么?
周云蓬:还是独处,我不喜欢跟人打交道,我就喜欢独处。一切的智慧,还有人心的宁静,都需要独处。
南方周末:为什么你觉得会变蠢?
周云蓬:宁静而致远,需要独处才能把世界看得很清楚,自己活得明白,不要跟人打交道,不要跟人说话,尽量零社交,以后我也在想尽量不社交或者不聚会,那些对我都没有意义了。
南方周末:那你现在有把自己看清楚一些吗?
周云蓬:没有。但是我知道我想要什么,我想要宁静和独处,还有另一种生活。这就好像是一间套间,里面有个房间你从来没去过,你就想进去看看,看看里面有什么东西,抽屉里都装了什么。
南方周末记者 汪畅 南方周末实习生 马一平
责编 刘悠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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