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刘晓银
春雨如酥,轻柔地洒落在广袤的大地,唤醒了沉睡一冬的万物。红桃绿柳相互映衬,百鸟在枝头欢快地啼鸣,似在诉说着春日的美好。微风拂过,阳光暖煦,我驾驶着那辆陪伴我多年、被我亲昵地称作“老牛”的陆巡车,缓缓行驶在乡间的道路上。车窗外,是一望无际的田野。此时,大片大片的油菜花肆意绽放,犹如一堵金色的“云”墙,在微风的吹拂下,悠悠地向远方延展,又似要将我的车温柔包裹。这样的美景本应让人心旷神怡,可我的思绪却飘向了远方,飘向了那个已经找寻了许久的英灵——伍祥财。
一
时光回溯到3年前的初夏,我接到了韶山灌区管理局的邀请,希望我能撰写当年修建湖南省韶山灌区的英雄人物,用文字重现那段波澜壮阔、充满热血与奉献的历史。自那时起,我便踏上了一条探寻英雄足迹的漫漫长路。
初秋的一个清晨,晨光熹微,我驾驶着“老牛”,向着140公里外的娄底双峰三塘铺镇黄河村分水坳进发。此行的目的,是寻找韶灌英雄关隧洞第一个因公殉职的人员——伍祥财的后人。在湘潭市博物馆查阅韶灌资料时,关于伍祥财的信息少之又少,只知道他牺牲时46岁,是省水利工程总队的职工,来自双峰县长丰公社长丰大队。我暗自思忖,他既然是工人,或许是城市户口,这个年纪理应结婚生子了;可若是农村户口,在当时的环境下也有可能单身没有后人。这样模糊的线索,让寻找工作变得异常艰难。
我先后两次前往市公安局人口信息管理支队,满心期待能在那里找到一丝线索,然而一无所获。也难怪,20世纪60年代,哪有如今这般先进的人口信息登记和电脑归档呢?50多年的时光,足以让许多事物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当年的公社和大队,早已历经多次改名,我连它们如今的名字都无从知晓,更别说从中找到有用的信息了。
但我没有放弃,白天四处打听,晚上也不停歇,打了一个又一个电话,发了一条又一条信息,反复搜寻身边每一个可能知晓情况的人。我拜托过与双峰县有生意往来的商人,也拜托过经常往返双峰县的司机,可依旧毫无头绪。直到有一天,听闻市中心医院有许多医师和护士来自双峰县,我仿佛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赶忙请医院主任在群里帮忙发布寻找信息,然而石沉大海,没有得到一点回音。
无奈之下,我鼓起勇气,在朋友圈发出了求助信息,那一刻,心中满是焦虑与期待:“伍祥财的家人,你们在哪里啊!双峰县离我这儿100多公里,有几十万人口,我犹如大海捞针一样难寻你们,伍老,您在天有灵,托梦给我吧!告诉我您的家人在哪儿?只要一有线索,我定会立刻前往。”
三天后的傍晚六点多,手机突然震动,微信朋友圈里有人回复了我,告知我那里现在已改为三塘铺镇。我立刻行动起来,在百度上搜索镇里党政办的电话。当时已过下班时间,我心里清楚,这个点打电话过去,大概率不会有人接听,但我还是心存侥幸,想着说不定有一两个勤奋的年轻人还在办公室加班呢。怀着这份忐忑,我拨通了电话。“嘟嘟”两声后,电话居然接通了,电话那头传来一个醇厚的男中音,那一刻,我觉得他就是我黑暗中的曙光,是那条街上最耀眼的存在。
我急忙将事情的来龙去脉详细地告知他,并请求他提供白龙潭村和长田村(朋友圈里好心人帮忙查到的两个可能的村子)村支书的电话号码。他不仅告诉了我刘书记的号码,为稳妥起见,还贴心地告知了邓书记的号码。晚饭后,我迫不及待地添加两位支书的微信。没过两分钟,刘书记就通过了我的申请。他说:“现在这人的两个儿子都健在,他们村叫黄河村(原来叫高峰村),你可以与黄河村邓而寿书记联系。”紧接着,他又发来消息:“我正在询问隔壁村书记,他已经在帮忙调查了,稍后回复你。”
大约过了半个小时,邓书记也通过了微信,但没有说话。我心里明白,刘书记和邓书记都是认真负责的人,此时他们肯定在积极地寻找线索,我只能耐心等待。又过了两小时五十五分,微信提示音响起,刘书记告诉我:“这个人找到了!”那一刻,我激动得几乎要跳起来,一个多月的不懈找寻终于有了结果,那种喜悦之情,就如同久旱的大地迎来甘霖,恰似“众里寻他千百度,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邓书记在微信里解释道:“武祥财本不姓武,而是姓伍,他是从四川那边过来的。我们生产队那时有10多个人去修韶灌,其他人都平安回来了,只有他永远地留在了那里,牺牲在工地上。”
教师节那天晚上,我联系上了伍祥财的孙子伍美志,他给我发来了不少珍贵的资料,我本可以就此写一篇文章,但内心深处有个强烈的冲动,它驱使我必须前往实地考察,去见见伍祥财的后人们,去触摸那段历史的真实温度。我把这个想法告诉了妻子,她却劝我:“到那里来回光油费、路费就是一笔不小的开支,而且开车往返就得四五个小时,别太勉强自己,适可而止吧。”
可是,日子一天天过去,这个冲动不但没有减弱,反而愈发强烈。我内心有个坚定的声音在回响:我必须去,我要更详细地还原那段历史的真相,这不仅是对伍老的敬重,更是对那段英雄岁月的铭记。在中秋节后的第二天早上,我毅然踏上了前往双峰县的路途。
依靠着导航系统,沿着沪昆高速行驶了120多公里,我在三塘铺收费站出口下了高速,接着又辗转国道、县道、乡道,穿街过巷,终于来到了一座大山脚下。稍作停歇后,眼前的景象让我们有些吃惊:前方只有一条两边长满杂草的道路,中间是两米多宽的水泥路,蜿蜒曲折地向大山深处延伸。在这莽莽大山之中,这条唯一的盘山公路显得格外幽深,好不容易爬到了山顶的分岔路口。在那里,我们看到了一个写着“分水坳”的白底红字木牌子,箭头朝右,可右边看起来并没有路,只有一条向下的小路,我们一时有些不知所措,不知道该往哪个方向走。犹豫片刻后,我凭着经验向左拐去,没想到迎面开来一辆白色轿车,我只好倒车避让。
白色轿车的司机放下车窗,边开车边不停地挥手,我起初以为他在催促我快点倒车,心里还有些不悦。等我倒回到岔路口让出道路,想让他先过去时,他却突然喊道:“刘秘书长,请跟我来!”原来,他是伍美志,伍祥财的长孙,几天前我们刚在微信上联系过。他为了怕我走错路,已经提早一个小时在这条岔路上等候了。
到了伍美志家,我们首先采访了伍祥财的大儿子伍云芳。伍云芳讲的是邵东话,我完全听不懂,我讲的普通话他也难以理解,好在有伍美志在中间充当翻译。没过多久,村支书邓而寿也开车赶来了,这下翻译的人手更充足了。
伍云芳回忆道,当年他父亲伍祥财在皀林冲隧洞殉职后,韶灌指挥部拉来了一车木材和两个窗户作为全部抚恤。他刚说完,伍美志就快步走到屋坪前,向左指着更高山顶处一幢破旧的泥巴房说:“那烂瓦下的木檐子,就是当年给我家的。”他的话语很平淡,听不出一丝怨气,可我的心里却泛起了波澜。接下来,伍美志和邓支书开车带着我在这大山里奔波,翻坡越岭,走了二三十公里,分别采访了伍祥财生前的两位工友:78岁的邓先财和90岁的邓祖佑。伍祥财殉职时,他俩都在现场,并且参与了施救。邓祖佑老人给我的印象最为深刻,采访结束时,他眼中含泪,声音颤抖地说:“老伍是为了救我而死的,他是个大好人呐!”那一刻,我仿佛看到了当年伍祥财舍己救人的英勇场景,心中满是敬佩。
准备离开的时候,伍美志紧紧握住我的手久久不愿松开,他满怀期待地说:“我家没有其他要求,只希望你能帮我们给韶灌局带个请求,一定要找到爷爷的坟。爷爷墓葬何方,魂安何处?那是我们家的根呀!”他的话重重地落在我的心上,从那一刻起,寻找伍老的墓,不仅是伍家的心愿,也成了我心中的一份沉甸甸的责任。
二
再次与伍美志相见,是在两年之后。道路边,伍美志早已等候多时。两年未见,他那乌黑发亮的眼睛依旧炯炯有神,只是两鬓生出了少许白发。和他一起来的,还有他的母亲、大叔叔和爱人。令人惋惜的是,他的父亲伍云芳在我采访完两个月后就去世了。他们一行人,分别从武宁、邵东等地赶来双峰县,这一路,他们奔波了300多公里。
伍美志说:“奶奶已经90岁了,她1934年出生,14岁就嫁给了爷爷,15岁生下了我父亲。要是爷爷还在,现在都104岁了。奶奶现在在武宁,和小叔叔、婶婶住在一起,她生活能够自理,还养了10多只鸭和30多只鸡,身体还算硬朗。这次因为担心路上颠簸她受不了,我们好说歹说才劝住她,答应她会把坟头的照片拍给她看。”
他的大叔叔回忆起往事:“那年我才9岁,一辆帆布吉普车在湘乡火车站接了我和哥哥。到了工地,有个长着两颗大门牙的叔叔远远地迎了过来,他抱我的时候,我还害怕得想躲开,后来才知道,他就是这里的总指挥华国锋,接我们的是他的专车。开追悼会的时候,工地停了3天工。我在那个搭的大木棚食堂吃了9天饭,他们想让我哥哥留下来当工人,还说可以让我在这里免费读书。可是哥哥胆子小,害怕留在这儿,我也不想留,那时候我最小的弟弟才4个多月,我们兄弟几个都不想分开。”
在这两年里,伍美志先后三次前来寻找爷爷的墓,却始终没有结果。没想到,今年年初的一天,小汤突然告诉伍美志,说找到了。原来,上次我们从邵东回来后,小汤把这件事告诉了他父亲,汤父便记在了心上,四处托人打听。不久前,在一次赶集的时候,汤父遇到了隔壁生产队搞建筑的陈师傅。陈师傅说:“老汤,你上次说要找的姓伍的老坟,埋在我们陈姓鲤鱼坳里,我可以带你去看看,那里还有块碑。”
伍美志得知消息后,立刻赶了过来,确认无误后,便拜托陈师傅带人重新修筑坟墓。因为施工需要,还砍掉了坟前6棵不大不小的松树。一天早晨,山上突然来了几个村民阻工,他们提出每棵树要赔偿500元,还说这是他们的山,按照“惯例”,外面的人埋在这里,还要支付一定的“占地费”才能动土。
陈师傅听到消息后饭都顾不上吃,急忙跑到山上。他指着刚砍完后留下树蔸的坟头和那块泛黄的石碑,对村民们说:“你们睁大眼睛好好看看,这是老坟了!人家20世纪60年代就埋在这里了,‘分田到户’和‘山林定权’政策是什么时候颁布的呀?这座坟才是这里的老主子。你们知道吗,这里埋的可是修韶灌因公殉职的英雄!”说着,陈师傅还拿出手机里我写的《英雄关》给村民们看。村民们听了陈师傅的话,又看了文章,都不再作声。伍美志得知此事后,请陈师傅给每家送去500元作为补偿,可村民们都没有收下。
三
在伍美志夫妻俩的带领下,我们扒开茂密的树丛,踩着泥泞的山路,双手紧紧抓着两旁的茅草,艰难地向山上攀爬。经过一番努力,终于爬上了一处向阳的山坡。眼前的景象让我们感到一丝欣慰,几个农民工正在忙着挖土、浇灌混凝土,他们在为修筑伍老的新坟而努力着。
施工现场的中间,有一个小小的土堆,两边是围成半圆形的模板。透过斑驳的树影,我们看到大树根下,斜靠着一块宽约20厘米、高约50厘米的麻石碑。石碑上的字迹已经模糊不清,但仔细辨认还能依稀看到“伍”“财”两个字。60载岁月悠悠而过,这块石碑历经风雨的侵蚀,见证了无数个日夜的交替,它静静地伫立在这里,仿佛在向我们诉说着当年伍老在此修隧洞时英勇救人,以及他殉职后,家人苦苦追寻他墓葬何方、魂安何处的故事。如今,这座坟终于重见天日,伍爷爷的英灵也终于有了安息之所。
施工现场的旁边,草丛中摆放着3块黑底描金的花岗岩石碑。按照乡村的风俗,亡者为大,所以主碑设得最大,上面刻着伍老出生和逝世的时间。左边那块小一点的石碑上,密密麻麻地刻满了子、孙、曾孙的名字,男男女女一共有14位。右边那块稍小一点的石碑,是我为伍老撰写的《墓志铭》,每一个字都饱含着我对他的敬仰和对那段历史的铭记。
从开始撰写《英雄关》隧洞的第一天算起,我历经了整整3年的时间,今天,终于找到了伍老的墓冢。我静静地站在这满地泥巴和杂草的山坡上,望着工人们有条不紊地进行筑坟施工,心中感慨万千。我缓缓地向着土堆走去,朝着地底下长眠的伍老,深深地鞠了3个躬,然后双膝跪下,双手压在泥土上,庄重地拜了三拜。此刻,我的心中满是温暖与感动,感谢韶灌领导的关注,感谢伍老的儿孙们的坚持,感谢这么多好心人的帮助。60年的时光,终于让伍老的英魂有了安息之地,他为了修建韶灌,因公殉职,我们永远都不会忘记他。看着眼前这一切,我知道,伍老的后人如今兴旺发达,个个都有出息,他若泉下有知,也该欣慰了。
当我沿着蜿蜒的山路下山时,不经意间抬眼望去,漫山遍野的杜鹃花正肆意地迎风绽放。那一片片、一簇簇的杜鹃花,红得似火,粉得如霞,它们在微风中轻轻摇曳,仿佛是伍老的英灵在这片土地上的延续,在这青山之间,绽放出了生命的绚烂,永远熠熠生辉。
作者简介:
刘晓银,男,汉族,1970年出生,祖籍湖南湘潭,现为湖南省作协会员,湘潭市作家协会副秘书长。文字散见于《湖南文学》《新时代 中国报告文学》《天津文学》《湖南散文》《湖南日报》《湘潭文学》《君子莲》《湘潭文学》等报刊杂志。
责任编辑 孙明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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