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新闻客户端 记者 章咪佳
对高建法来说,一个熟悉的问题是:值得吗?
很多朋友问,儿子高飞也问过,他一直以来很不解的是:父亲为什么会对这件事情如此着迷,好像有一种使命感似的。面临各种困境时,小高对老高说过几次,“你不做,总会有人来做。如果(别人也)做不成,那说明时机未到。”老高的态度就会是:“这件事我不做,可能就没有人做了。这段历史不该就此埋没。”
2025年7月27日,杭州笕桥抗战纪念馆(原笕桥中央航校纪念馆)馆长高建法先生因病离世,享年59岁。
他在十几年时间里自费近千万,收集到6000多件空军抗战物件,几乎以一己之力运营这家公益展馆。老高的病来得凶险,他走的时候是有遗憾的:纪念馆刚刚搬到新址,前来参观的观众越来越多了,他非常欣慰,但是对这项事业的投入,已经达到了他的极限。
这可能也是高建法从没正面回答过亲朋提出的那个问题的原因,他自己还在摸索维持展馆良性循环的思路。
高馆长去世以后的这次采访,也意外地促成了我和高飞这代人对父辈人生的一次追寻。我们其实很不了解他们做一件事业经历过什么,是以一种什么样的心态面对自我的人生与历史的关联。
我起先问了高飞很多关于他父亲的问题,他几乎都答不上来,尤其是关于这个纪念馆,“以前我甚至对这件事情是抗拒的”。作为职业艺术家,高飞对父亲有点老土的展陈、宣传思路并不太认可,更多的反对,是在于摆在眼面前的各种困难。
转折发生在老高去世以后,小高开始处理父亲的微信,也开始像父亲一样接待一拨一拨的观众。他发现竟然有那么多的人支持父亲、需要这样一处精神圣地:他们有的是当年空军飞行员的后代,有的是历史研究学者,还有报考了航空专业的学生;更多的是普通人,他们听说了高馆长的故事,特地从全国各地赶来笕桥参观纪念馆。
“我意识到这件事情必须做下去。”33岁的小高目前正在读博士,两年前他辞去杭州画院的工作,全心规划自己的艺术生涯。
现在小高改变了,做什么他心里都想着纪念馆。在接洽许多工作的同时,他和朋友策划拍摄一部小型的纪录片,还计划想把两年后的毕业个展跟父亲的收藏结合起来。想到这里小高兴奋了一下,又收回来:“目前只是有些想法,方案还很不成熟”。
但是我为他高兴,也因为他的讲述受到了很大的鼓舞。至少,他已经向我们描绘了那个人生不长却十分精彩的老高。
【1】
两个人都大笑起来。小高先笑,他自己描述是“前仰后合地笑”。老高呢,他很意外地看到儿子在他面前这么开心,他更加欢欣鼓舞。小高说那天爸爸终于拿到一本营业执照:笕桥中央航校纪念馆。在家乡笕桥建造这样一座纪念馆,是高建法很多年来的心愿。
那是2015年冬天的一个晚上,小高23岁,本科三年级,学绘画专业。“我爸很好玩,平常有什么高兴的事情就想跟我说说。”小高有空时会回家来和老高聊聊天,但是父子俩常斗嘴。
小高和老高的性格很不一样,甚至可以说是相反,他觉得父亲有时候乐观得“顽固、执拗”。
老高那天肯定不知道,小高笑,有很大的部分是笑老爹异想天开——小高当时第一次听说在他出生的笕桥,曾经有这样一座辉煌的航空学校;听父亲讲到高志航、陈怀民……这些英雄,他肃然起敬,但这也越发加强了他对父亲志愿的不以为然:这样庞大、正式的事业,凭老高,怎么可能实现呢?
【2】
高飞开始谈父亲,最先讲到了这个场景:那天老高很兴奋,听到儿子晚上开门回来,已经准备休息的他“穿着秋衣秋裤,就从卧室里跑出来跟我聊航校”。那场酣畅的大笑,就发生在家里的走廊里。
后来我们想想,这种热忱好像是一种宿命:老高在2015年拿到营业执照,那年正是抗日战争胜利70周年。
“时间”作为抗战胜利的节点,重要的不光是岁月的累积,特别是2015年和2025年的比对:战争结束70周年和80周年有什么区别?
是人,当年浴血奋战在第一线的年轻人。比如讲述抗战时期中国空军飞行员故事的纪录片《冲天》,摄制团队十年前访问的老兵里:最年轻的95岁,最年长的102岁;如今他们已经全部故逝。
很多人见过一张触目惊心的照片,它代表了笕桥航校当年普遍的状况:第十二期毕业生合影上,十字架标注了飞行员的阵亡情况——47名同学,30人在战场上牺牲。
从1931年底到1937年淞沪战争爆发,有7期五百多位学员从杭州笕桥中央航校毕业;尤其是这里起飞的中国第一代战斗机飞行员,在多次空战中给日军以沉重打击,极大地鼓舞了中国军民的抗战斗志。抗战期间,航校迁往云南等地,战争胜利后再迁回杭州,直到1948年底迁往台湾高雄冈山,这所与黄埔军校齐名的学校共培养了16期1723名学员,大部分人都在抗日战场上血洒长空,牺牲时平均年龄23岁。
在这场人类历史上最大规模的战争中,这批风华正茂的“飞将军”生还者寥寥;而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本地关于他们的一手公开资料少之又少。
从某种程度上讲,笕桥人高建法后来成了这群人背后的一个人。他在十几年时间里、从各种渠道系统收集到6000多件藏品,包括当年航校的刊物、新闻报道、战争动员海报、老照片、老物件,从各个侧面,逐渐清晰地勾画出宏大历史叙事中具体的人。
【3】
说来奇怪,“笕桥”对杭州人来说既熟悉又陌生。
本地人对这个地名几乎都有条件反射:“笕桥”对应的就是“机场”。1956年,国家民航局在原笕桥军用机场的基础上开始筹建民航站;从1957年新中国第一家民用飞机从这里起飞,到2000年民用机场迁至钱塘江南岸的萧山,人们早已习惯了“笕桥”与“航空”的联系。
今天从杭州市区到笕桥,物理距离大约就15、20分钟车程。但是“笕桥”好像又是一个“遥远”的飞地,它越来越在普通人的日常以外,更像一个传奇:看到有战斗机从城市上空翱翔而过——是笕桥飞过来的!
至于为什么是笕桥,这个传奇的故事从何讲起?大部分人说不太清楚了。这中间横亘着一段模糊、疏离的历史。
老高的纪念馆 图片由孙昌建提供
作家孙昌建是最早想要拉近这段时空距离的人。
2016年夏天,《冲天》在杭州举行放映会,志愿者、学者们谈到“怎样能让公众更接近笕桥航校这段历史记忆”,关爱抗战老兵志愿者吴缘——他也是笕桥航校第11期学员、飞虎队老兵吴其轺的儿子——当时脱口就说:“高建法,找高建法!”
这是孙昌建第一次听说老高,了解到这个人在笕桥镇上办了航校纪念馆。此前几年,孙昌建开始以“笕桥”为主题做浙江的档案研究,“南京和台湾等地的航空纪念馆,都对笕桥航校的历史大书特书,但我们身在杭州,要寻觅一点那烽火岁月中看得见摸得着的东西却是很难。”
只是孙昌建心里有点疑惑:怎么会有用个人的力量来办抗战纪念馆?他有什么藏品?
图片由孙昌建提供
2016年8月13日,快要到笕桥航校纪念馆的路上,孙昌建忍不住拍下了一张照片:穿过这条极其热闹的市井小巷,一路上有火锅店、跆拳道馆、舞蹈教室、汉蒸馆……正面的视角里只看到江南锡器博物馆——一直走到巷子尽头右拐时,才有两块并列的竖直大指示牌:笕桥航校纪念馆,戴进书画研究院(三楼)。
图片由孙昌建提供
对,还有一块“戴进”的牌子。老高那个时候已经从事收藏近二十年,特别是在搞书画收藏后,他“考古”出来明朝著名的浙派山水画家戴进,就是土生土长的杭州笕桥人。“有这样一份文化传承的责任感,他同时还创办了‘戴进书画研究院’。”当年孙昌建也是上楼以后才发现,其实“三楼”几百平米的场地里,当时全部展示了“笕桥航校纪念馆”的展品——“戴进”只能先放在他的一间办公室里——关于笕桥的这所航校,老高有太多的宝贝了。
“我看了老高这些年的收藏,点点滴滴,件件装装,那么民间,那么草根,那么接地气,不少的文献资料见所未见,闻所未闻。”
甚至大量的资料都垒叠在一起,不够场地展开了。
【4】
孙昌建是内行,他在老高的纪念馆里一眼看见了锁在展柜里的《中国的空军》。此前他接触到不少关于中国空军的抗战资料,都注明是来自《中国的空军》,所以他最感兴趣的研究文献就是这本杂志,他很惊喜在这个民间馆看到这么丰富的文物。
没想到老高看见孙昌建更是两眼放光,他找到了知音:“你可以翻阅、拍照,但是一定要小心!”确实,上手就会发现,刊物有的页面纸张已经非常脆弱,几乎一碰就要碎,已经没有条件拿去扫描。
孙昌建后来花了很长一段时间,仔细地梳理老高的这些文献藏品。比如《中国的空军》,创刊于1938年2月,一直出刊到1948年12月。老高的收藏就比较经典:他有一套合订本,包含1938-1939年期间、从第10期开始的16期《中国的空军》,另外还有不成系列的十几本散刊。
这本杂志的新闻纪实性非常强,文字完全能够带领今天的读者回到历史时空中。比如关于世界空战中的撞机第一人、笕桥航校五期毕业生陈怀民的故事,以往能够查到的文献,大多只有一段,大意是:1938年4月29日,陈怀民驾机撞向从后面扑来的敌机,与日本王牌飞行员高桥宪一同归于尽,年仅22岁。
在《中国的空军》第10期的“事件特写”故事里,孙昌建读到了此前没有发现过的详尽笔墨:
突然,被五架敌机包围着的陈怀民,开足马力,高度的速率,在长空划了一条线痕,向一架敌机的背上冲去。
大地在屏息,每个人心头卜卜的跳,只是在数秒钟的一刹那,陈怀民机已接近敌机。嘭!两机触处,火花四溅,浓烟巨浪一般的翻腾半空中,两条火流冉冉下坠,肉弹陈怀民与故机同归于尽,全武汉的灵魂为之惊震。
在《中国的空军》上,孙昌建还意外看到了丰子恺先生空军抗战题材的漫画作品,并且是杂志为他开设的专栏。“(画作)一改以前丰老在我们心中的印象。以前丰老的漫画,那么亲情慈悲和温馨,完全是‘人散后,一钩新月天如水’的感觉。但是你看丰先生战时创作的漫画,都是那么的金刚怒目、怒发冲冠,他画出了时代的心声,这实在是非常珍贵的。”孙昌建深有体会,包括这本杂志在内的很多刊物上都刊有航空抗战的文学作品,“已经达到了相当高的水平。”
在国有档案馆、博物馆之外,这座民间纪念馆的存在,大量地补充了历史的面相。
【5】
有许多的细节,后人不看到实物是完全无法想象出来的。比如有好几期《中国的空军》的目录上,临时粘贴了烈士的遗像,第10期就贴了陈怀民的照片;第12期是沈崇诲,他是抗战纪念电影《无问西东》中“沈光耀”的原型……——当年,前方不断地有战斗英雄牺牲,这本宣传刊物会即刻加印英烈们的照片,夹到新刊中以作怀念。
图片由孙昌建提供
孙昌建还发现,早年的刊物上印有“每十日出版一次”的字样,到后来就没有这句话了。连上的期数也印证了这一点,后期,《中国的空军》不止一旬的频率出刊,一开始是半月刊,后来是月刊,物价飞涨,每一期的页数也从32页变成了28页。
人们通过这些信息,完全能够代入战时严峻的环境。这些感知得到的历史情境,会比概括成结论性质的语句要有力得多。
还有搞文字的人一开始都会注意到的一个字,刊物的名字叫《中国的空军》,而不是现代人比较习惯的《中国空军》,显得简洁。
为什么好像多了一个“的”字?其实我们现在也不知道答案。只是每个中国人在语感上都会共情:《中国的空军》更强调这支王牌战队属于中国,读起来有一种强烈的民族自豪感。
中国空军击落外机的第一人|、被誉为“空军战神”的高志航的儿子高耀汉(左)与高建法馆长 图片由孙昌建提供
【6】
小高决定要把这些父亲折叠在仓库里没能展开的故事,都一点一点地呈现出来,让更多的人看到。
规划空间做展陈,原本就是他的专业优势,而现阶段他更想在新的时代里,展开老高没有来得及实现的事业。
2025年8月去纪念馆新馆采访那天,中午突然下起了暴雨,本来准备去街道接洽纪念馆事宜的高飞,开车送孙昌建老师和我去地铁站,中途他特地绕去了丁兰路上,带我们看沿街的一个店面:2013年,老高曾经在这里开了一家饭店,叫“上村餐厅”。
老高在笕桥开过两次饭店。小高说,其实他爸并不爱好美食,也不擅长烹饪,开饭店很大的热情是源于有地方和朋友们聚聚会,“他太热爱笕桥了。”
“上村餐厅”这个地点,就在空军主题纪念醒村爱国馆附近。当年也是这个因缘,老高了解到醒村的前身,正是1930-40年代杭州笕桥中央航校 。
“除了这处军事管辖区内的展馆,笕桥还没有一个公共的场馆专门展示这段历史。”——老高做馆长的故事,在这个时候已经开始了。
2023年,隐于市井的那间老馆租期结束,老高很想有机会回到“上村”这个老据点,但是由于各种原因,这个愿望和他的更多的关于展览的规划,都没能来得及展开。
丁兰路上“上村餐厅”原址
8月那天,再要往地铁站开过去,高飞就需要导航了。
“笕桥大吗?”我问高飞。
“巨大。”
从地理空间上讲,现在以“街道”作为行政单位的笕桥面积不小,18平方公里,比杭州有的老城区面积都大。
对老高来说,笕桥肯定没有那么大,因为他对这里太熟悉了。但是在老高心里,笕桥自然也是“巨大的”,大到可以独立承载一段历史。
小高说,这几年有好几次机会可以将纪念馆的事业扩大,但都需要把场馆迁离笕桥。老高显然不愿意。“他总是执拗地认为,这些东西不能离开笕桥”。放在以前,小高跟父亲发生过理念上的冲突,他认为可以更灵活一些,甚至是线上做展馆,也不失为这个时代的一种方法。
现在,小高并不完全坚持要用新方法覆盖老套路,他几乎每天都在对接各个方面的事务,它们就像老高的收藏品一样,从各种面相在描述一个“高馆长”,解释他为什么一定要守在笕桥。
儿子曾经评价老爸“顽固执拗”,其实换一种说法,也可以是勇敢积极,热切坚忍。
最重要的是,高飞已经接受自己全新的身份:笕桥抗日战争纪念馆的“小高”馆长。
昨天他发来信息,说9月8日成都有一队“航校二代”会来纪念馆参观。再问具体情况,他就有点答不上来了,发给我两个名字,说“孙老师比较了解,他会陪同客人们一起来。”对,现在小高馆长也有一个搭档——老高馆长的知音,孙昌建老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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