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淮安城的洗浴文化

淮扬苏杭是大运河上的四座名城，淮即淮安城，我习惯称老淮安。

老淮安东晋时期建城，称山阳，隋唐称楚州。春秋时期，吴王夫差开扬州至淮安古末口的邗沟（全长197公里，也称山阳渎），隋凿京杭大运河，南北船运发达，淮安扼居运河南北航运要津，货船蚁聚，商贾云集。明清时期已臻鼎盛，设淮安漕运总督府统管全国漕运事务。大明朝某日，曾任太子少师的姚广孝在游览了楚州后，对楚州的山水形胜极为欣赏，赋诗云：“襟吴带楚客多游，壮丽东南第一州。屏列江山随地转，练铺淮水际天浮。城头鼓动惊乌鹊，坝口帆开起白鸥。胯下英雄今不见，淡烟斜日使人愁。”由诗中可见楚州之繁华。

运河要津，商贾云集之地，其各种文化必然繁荣，如府学、如著作，如市贸、如美食，如洗浴……说到洗浴，或许有人嗤之以鼻。其实不然，洗浴与市井紧连，乃整个社会的折射，从中可窥见民情及城市繁华之一斑。

“丫个青萝卜来！”

“泡壶龙井！”

“打个热手巾把！”

澡堂大厅里，包厢雅座上，刚洗完澡上来的浴客们，或赤身裸体，或担条毛巾被，或仰卧或斜坐在躺椅上休闲侃空，便大声向跑堂的呼喊。

丫是淮安方言，就是切或剖。淮安青萝卜品种独特，个头不大，皮青肉嫩，清脆甜润。刚刚热蒸出汗的浴客上来，嚼个青萝卜特别可口又解渴。老淮安澡堂子，无论档次高低，这青萝卜断不可缺少！侃空也是淮安话，闲扯瞎聊。

跑堂的听了，立刻火扑地大声回应：

“来啦，六各请稍等，青萝卜一个，马上丫来！”

“龙井一壶就送到！”

六各和火扑都是淮安话，六各的六，为读音短促的入声字，音同陆，尊称，您；火扑，态度热情。

浴客们嚼着青萝卜或啜着茶，无论认识与否，马上便会热络地随意侃起来：

“六各听说了吧？昨各胯下桥出了桩稀奇事……”昨各，淮安话，昨天。

“老表知道不，河下文楼的汤包其各又涨价罗……”其各，淮安方言，前天或前几天。

“老哥你听说了吧，那巽关要重建城门楼子啦……可惜早年乱拆一通，把各好端端的古城墙全拆毁了！”

“六各可晓得不？听说下关也要拆迁了……”

听听，这市井闲话，何止是洗个澡，简直就是淮安信息交流场！

老淮安的洗浴文化，有俗也有雅，比如早先过端午节，就有煮兰汤沐浴的习俗，雅称“澡兰”或“浴兰节”。澡兰是用兰汤洗澡，以之祛病防疫，驱除邪气，祈求平安。兰汤的兰并非兰花，而是香草佩兰，外加艾叶、石菖蒲等煮成浴汤。南宋词人吴文英客居楚州时，在某个端午节，因澡兰触发感慨，写了一首沐浴怀人的词：《澡兰香·淮安重午》：“盘丝系腕，巧篆垂簪，玉隐绀纱睡觉。银瓶露井，彩箑云窗，往事少年依约。为当时曾写榴裙，伤心红绡褪萼。黍梦光阴，渐老汀洲烟蒻。莫唱江南古调，怨抑难招，楚江沉魄。薰风燕乳，暗雨梅黄，午镜澡兰帘幕。念秦楼也拟人归，应剪菖蒲自酌。但怅望、一缕新蟾，随人天角。”从他“为当时曾写榴裙”——当初曾经在她的石榴裙上写诗赋词，可见所怀念之人跟他关系何其亲密！就洗浴文化论，这大概是我国诗歌文化史上并不多见的以洗浴为题材的作品。

吴文英是浙江宁波人，从他的词中可见淮安洗浴风俗形成之早，洗浴文化之盛。淮城老区范围并不大，但澡堂众多，现在老人们还能将沂泉、第一泉、金汤等老澡堂子如数家珍般娓娓道来。沂泉澡堂位于城内八字桥南侧，青砖黛瓦，属于精美的徽式建筑。澡堂门楼上所嵌的沂泉”二字，乃清朝乾隆内阁中书、宫廷画师徐杨题写。据考证，这沂字出自《论语》先进篇〈子路、曾皙、冉有、公西华侍坐〉：“莫春者，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夫子叹曰：“吾与点也。”体现的是安然自适的儒家文化思想。遗憾的是，沂泉已在城区改造中拆除。第一泉位于镇淮楼东侧的范巷南头，该澡堂建于乾隆十五年（公元1750年）。第一泉在淮城名气极响，老淮安人有一句俗语道：“江南吴二水，淮安第一泉”，可见第一泉名气之大。最令人刮目相看的是，第一泉还是老淮安第一家女子澡堂，这在我国男尊女卑的封建年代，堪称拓荒之举。可惜第一泉也在后来的城建中拆除了。金汤澡堂位于镇淮楼东面的金画寺巷内，该澡堂建于清咸丰十二年（1862年），属于老淮安城老字号浴室，非常难得的是如今仍在经营中。

淮城我印象最深刻的浴室是新华池。新华池位于镇淮楼南面的南门大街西侧，与人民剧场毗邻。新华池建于民国十三年（1924年），因其占地面积大、设施配备齐全、环境卫生优雅、洗浴条件好、服务态度一流且价格亲民

后来居上，成为老淮安城最红最旺的浴室，当时在整个苏北地区首屈一指，不只谭震林、惠浴宇、彭冲等老干部曾在此沐浴过，连国民党要员孙科、国民党地方大员韩德勤以及74师师长张灵甫等都曾惠顾过。

在淮城的十多年里，新华池是我洗浴最多的澡堂，留下峥嵘岁月里的不少记忆。因了这个缘故，所以每次回淮时，都 要去新华池洗把澡。不过现在淮城新建的洗浴场所更多更豪华，特别是诸如箐瓦台、蓝鲸湾、天时晋这类集休闲娱乐美食与汗蒸为一体的洗浴会场的兴起，使得新华池相形见绌了。

社会在进步，物质条件在不断提高改善中。从传统的澡堂到浴室再到当下的洗浴汗蒸会所，无论怎么变迁，一个健康的洗浴文化，才是这个城市的沐浴灵魂。欣慰的是，老淮安的洗浴文化，能够始终在健康的轨道上向前发展，这一点非常值得称道和骄傲。

——2025年5月写于金陵凤凰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