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沙过贾谊宅
那是2018年10月,第二天就要返程了,傍晚逛长沙市井,就走到了贾谊故居前。
因过了开放时间,灰色的深宅大院,大门紧闭。我只瞻仰了一下墙上的那块“湖南省文物保护单位”的铭牌,望了望那台阶,摸了摸那砖墙,扣了扣那门环,就悻悻然离去了。当时心中无限惆怅,怎么就没有早点制定攻略,利用中午的时间来这位长沙王太傅的老宅看看呢?
知道贾谊还是在上高一时。在临时代班主任的语文老师的教导下,我开始背《唐诗三百首》。没有他的谆谆教诲,我哪里知道“兰叶春葳蕤”(《唐诗三百首》第一首《感遇》首句),我岂会懂得“莫待无花空折枝”(《唐诗三百首》最末一首《金缕衣》的末句)。在此谨向卢向阳老师致敬!
“三年谪宦此栖迟,万古唯留楚客悲。秋草独寻人去后,寒林空见日斜时。汉文有道恩犹薄,湘水无情吊岂知?寂寂江山摇落处,怜君何事到天涯!”刘长卿的这首《长沙过贾谊宅》太过悲凉。杜甫“老去悲秋强自宽”,刘禹锡“我言秋日胜春朝”,状秋之诗文大约就这两种极端,刘长卿借古伤今,睹物思人,推人及己,在与自己同样被贬的前人面前,在我们这样的后人看来,只能“自古逢秋悲寂寥”(刘禹锡)。
刘长卿是诗的作者,他慨叹贾谊的命运,我读来感同身受。从历史到文学再到生活,从作者到人物再到读者,这是一个连环套。其实,在刘的诗中就有着一个连环套,贾谊曾经凭吊过屈原,刘如今在凭吊贾谊,多年以后会有人来凭吊刘吗!“湘水无情吊岂知”?念及已经遇到的运命及将来可能的遭际,刘长卿丝毫高兴不起来。不过,如今站在贾谊宅外,我吟诵着刘长卿的诗,不是既在凭吊屈原、贾谊,又在凭吊刘长卿么!多情的伪文人再无病呻吟一句,“侬今葬花人笑痴,它年葬侬知是谁?”(《红楼梦》)刘长卿的连环套套住了我,我用它来套谁呢?
刚刚背会这首诗不久,语文课本上就有了贾谊的《过秦论》,老师要求背诵。秦之始,孝公“有席卷天下,包举宇内,囊括四海之意,并吞八荒之心”,及秦之末,“一夫作难而七庙隳,身死人手,为天下笑者,何也?仁义不施而攻守之势异也。”贾谊之“过秦”揭示了暴政不仁必亡的人间正道。确如老师所言,这是政论文的典范作品。贾谊纵横捭阖,全面铺陈,详尽描写,鲜明对比,层层递进,以雄文诛暴秦,酣畅淋漓。从文法上讲,堪为《出师表》之“师”。
无论是这《过秦论》,抑或“报先帝而忠陛下之职分”的《前出师表》,还是“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之《后出师表》,都为中文狗后来的所谓文笔提供了养分,至少我对此无法忘怀。所以长沙过贾谊宅而不得入,成为湖南之行最大的遗憾。
刘长卿的“长”怎么读?“cháng”还是“zhǎng”?记忆中,中文系的老师是读前者的,著名播音艺术家夏青在朗诵时也读前者,受他们影响,我也一直读前者。但现在的学者都读后者,且振振有词,云“长卿”即百卿之长,当然读后者了。这似乎有道理,于是我也读“zhǎng”了。
贾谊之才华自古及今一直为人称颂。唐代诗人李商隐七言绝句《贾生》云,“贾生才调更无伦”,不过他意在批评汉文帝“不问苍生问鬼神”。毛泽东同志非常赞赏贾谊的才华,他称老友罗章龙“年少峥嵘屈贾才”(《七古·送纵宇一郎东行》),可见一斑。
贾谊到底才高几斗?其为西汉初年的政论家、文学家、思想家,诗才、文才、辩才俱佳,尤以政论文名垂后世。其文针砭时弊,为皇上出谋划策,才能突出,深得汉文帝喜爱,但这位在后世拥有英名的万岁爷却听信谗言,将贾生外放长沙,作太傅,后让其返回宫廷,于是前度刘郎再作冯妇,但这位才子始终不忘上疏文帝,建言献策。怀王坠马死亡,作为太傅的贾谊深感自责,忧郁悲伤,绝食而死,英年32岁。“噫吁嚱,悲乎凄哉!”(李白《蜀道难》云,“噫吁嚱,危乎高哉!”)
不必说天妒英才,“侧闻屈原兮,自沉汨罗”(贾谊《吊屈原赋》),他这是步屈原之后尘,以身殉了自己的职业。“凤凰翔于千仞兮,览德辉而下之。见细德之险征兮,遥增击而去之。彼寻常之污渎兮,岂容吞舟之巨鱼?横江湖之鳣鲸兮,固将制于蝼蚁。”才高者不为世所容,贾谊凭吊的是屈原,但何尝不是在以屈原喻自己,为自己的命运而悲鸣,两人遭忌之遭际何其相似乃尔!
汉文帝是明君,但进谗言的身边人多了,三人成虎,以至于难辨忠奸,使贾谊郁郁不得志,正所谓“太高人愈妒,过洁世同嫌”(《红楼梦》)。
贾谊的际遇历来为人们所同情,但也有人持不同意见。
“贾谊在这儿偏要哭,怕还是想做官的心太切了吧。我要走了,倒觉得长沙很值得留恋:这仿佛是一个乐园呢。”郭沫若在自传《洪波曲》中就嘲笑贾谊太恋官场生活。我倒是觉得郭老差矣,一身的才华倘不用于国家的强盛,满腹的智慧若不表现在入仕上,而是满足于钟情日月星辰与花鸟鱼虫,整天与友人对酒当歌,高谈阔论,以至于“天子呼来不上船”(杜甫《饮中八仙歌》),那也性情太散漫,太浪费自身的才情了。能仕则仕,这自是知识分子的追求,无可厚非。只是一旦不为官场所容,那也应当想开些,自尽更不可取。在这种境遇下,尽可以“羁鸟恋旧林,池鱼思故渊”(陶渊明《归园田居》),尽可以“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陶渊明《饮酒》)。
我们无疑要歌颂屈原的爱国主义情怀,赞叹贾谊的八斗之才,但骐骥也无须恋栈,棋局于己不利时,豁达一些,开朗一些,该弃的弃之,为自己的文才、诗才、干才另寻出路,让鲜花开在更适合的花圃里,生命或许会呈现别一种绚烂。
长沙过贾谊宅已经7年多了,但我始终因未能进去瞻仰而无法释怀,一直想写点文字,为屈原,为贾谊,为刘长卿,也为我(的遗憾)。长沙岂止是郭沫若的乐园,我也爱上了这座城市。长沙是明朗的,“万类霜天竞自由”(毛泽东《沁园春·长沙》)。在长沙的贾谊充满“书生意气”,也曾“指点江山,激扬文字”,才华展露靡遗,但有人识而无人用,我为他惋惜。晚生不才,深知以事后诸葛亮的身份对贾谊进行臧否是不厚道的。除了喟然长叹,除了留恋其故居,除了读读其文章,还能做什么!
(作于2025年12月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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