抵达土城时,晨雾尚未散尽。赤水河在镇外静静地流淌,仿佛一位沉默的见证者。我沿着青石板路走进古镇,两旁是栉比的木屋,黑漆的椽子,灰哑的瓦片,都在薄雾中静默着。脚步声在古老的街巷里回响,我不由自主地放轻了呼吸,生怕惊扰了这片土地深沉的梦境。

古镇的街巷里,时光仿佛放慢了脚步。保存完好的盐号、酒坊、戏台,无声地诉说着往昔的市井繁华。木门上的斑驳漆色,石阶上的深深印痕,都是岁月留下的印记。行走其间,不禁遥想:九十年前,那些年轻的红军战士途经此处时,看到的可也是这般景象?只是那时,空气中弥漫的定不是如今的安宁,而是大战将至的紧张气息。
真正让“土城”二字在我心中获得沉甸甸的分量,是亲临青杠坡战斗遗址的震撼。汽车在盘山路上迂回前行,越往上,空气越发凝重。及至坡顶,一片开阔的山地展现在眼前——这里就是当年那场载入史册的惨烈战役的发生地。
站在观景台上俯瞰,山势起伏,沟壑纵横。九十年的风雨沧桑,并未能完全抚平当年的战壕痕迹。讲解员低沉的声音在山风中时断时续:“一九三五年一月二十八日,这里发生了土城战役中最惨烈的青杠坡战斗……”
闭目凝神,耳畔仿佛响起炮弹撕裂空气的尖啸,眼前仿佛浮现硝烟弥漫中跃动的身影。这片看似平静的山坡,曾经每一寸土地都浸透着热血。那些年轻的红军战士,就是在这片山地上,与装备精良的敌军展开了殊死搏斗。他们中的很多人连名字都没有留下,就永远长眠在了这片异乡的土地上。
山风从坳间掠过,松涛阵阵,像是在为逝去的英魂低吟安魂曲。俯身捧起一把泥土,它在掌心显得格外沉重。这土里,或许还留存着当年的弹片,或许还浸润着先烈们的热血。同行的当地老人轻声说道:“这里的每一捧土,都是活着的历史。”
这历史的回响,在“四渡赤水纪念馆”里找到了生动的注解。纪念馆静立在赤水河畔,其建筑格局犹如一艘历史的航船,引领参观者驶入那段波澜壮阔的岁月。馆内,一幅巨大的电子沙盘格外引人注目。当灯光亮起,代表红军路线的红色箭头,在黔北川南的万山丛中,划出了一道令人惊叹的轨迹——它从土城起始,倏而西去,又猛然东回,再向南下,复又北上,恰似一只在重兵围堵中灵动穿梭的火凤凰。
在“一渡赤水”的展陈前驻足良久,青杠坡战役的惨烈通过一幅幅老照片、一件件实物变得具体细微。锈蚀的枪支、破损的军号、染血的干粮袋……它们不再是冰冷的文物,而是那段烽火岁月的亲历者与见证者。在这肃穆的氛围里,我深深体会到,所谓的“用兵如神”,不是在帷幄中的凭空妙算,而是在血与火的绝境中,直面现实、灵活应变,从失败中杀出一条生路的智慧与勇气。
这份智慧与勇气,还有着同样坚韧、同样伟大的另一半。在“女红军纪念馆”里,我找到了这份感悟。作为全国唯一一座以女红军为主题的纪念馆,这里记录了一段独特而悲壮的历史。
馆内,一张张年轻、清秀而坚毅的面庞,在泛黄的照片里凝望着来访者。她们是战士,也是母亲、妻子、女儿。展柜里陈列着她们穿过的粗布军装、用过的简陋医疗器械、学习文化时写下的工整笔记。在一处复原场景前,我不由驻足:风雪弥漫的行军路上,一位女红军正将襁褓中的孩子托付给当地乡亲。她回望的眼神里,是肝肠寸断的不舍,更是义无反顾的决然。
走出纪念馆,再次来到赤水河边。河水浑黄,沉静地流淌着,全然不似想象中那般激越。河风带着水汽的微腥,轻轻拂面。望着这河水,心中豁然:那一支身陷重围的队伍,正是在这里,于失利中寻找转机,于困厄中开辟新路。那一夜的渡河,该是何等的决绝。竹筏与木船载着疲惫的将士与沉重的装备,在敌人的追逼下,悄然西渡。汤汤河水,见证着这悲壮的转折。
夕阳西下,余晖将整个土城染成一片温暖的金红。临别回望,这座古镇已不仅是一个地理的名称,更是一座精神的丰碑。来时带着对历史的遥想与凭吊,去时携走的是一份沉实的力量。
从青杠坡的失利中涅槃而生的智慧与勇气,为了信仰不惜奉献一切的忠诚与担当,熔铸了刚毅与坚韧的红色基因——这是土城留给我们最宝贵的财富。它不事张扬,却如这大地的根基,深植于沃土;它无需言语,却如这赤水河的流向,执着而绵长。这片土地的记忆,已然在心田埋下一粒沉甸甸的种子,静待萌发。
文 张光仕
编辑 谢国欢
二审 陈颖
三审 潘树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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