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朱仙镇时,天是灰蒙蒙的,晚秋的旷野里,寒耕过的土地散发出一种湿漉而朴素的土腥气,混着路边草茬将枯未枯的青涩,随风往人鼻腔里钻。
待车子缓缓驶入开封城,那层历史的薄霭,仿佛忽然变得可触可感了。城墙是旧的,砖缝里却处处露出新补的痕迹,像一位沧桑老者穿着细心浆洗过的旧衫,干净,却掩不住岁月的经纬。
包公祠,便静静地泊在这座城的西南一隅,泊在一片名为包公湖的、沉碧如墨的水中央。一道白石长桥是唯一的通路,将人从岸上的市声熙攘里,悄然引渡向水心的那片肃穆。
桥不长,却像一道分界线。踏上桥头,市井的喧嚷便被水波滤得远了,淡了;及至走到桥心,四面是开阔的、近乎墨色的水,风贴着湖面吹来,带着水腥与凉意,人便不由自主地静了下来。那祠的轮廓倒映在水里,朱门、黛瓦、飞檐,被粼粼的波光揉碎,又拼合,恍惚间,不像是走向一座建筑,倒像是走向一个在水底沉睡了许久、刚刚浮上来的梦。
门是敞开的,并不如何巍峨,却自有一种端凝的气度。油漆是暗红的,彩绘是淡雅的,果然如资料所说,一派宋式的简素。跨过门槛,仿佛跨过了一道时间的门槛,外头是二十一世纪熙攘的开封,里头,却立刻被一种辽远而刚正的空气所包围。这空气是无声的,却又分明充满了声音——是那高耸的碑亭里无声的铭文,是回廊下仿铜铡刀闪着幽光的锋刃,也是每一个游客压低了嗓音的、带着敬意的议论。
大殿是祠的心脏。还未进门,先被那一片沉暗的庄严摄住了。
殿内光线是特意调暗了的,只在正中的高处,投下一束澄明的光。光里,便是那尊著名的包公铜像了。三米余高,重逾两吨,他端坐在宽大的椅中,蟒袍玉带的线条是硬的,是沉的;面庞是黝黑的,是铁铸的;长髯垂胸,一手按膝,一手似要抬起。最慑人的是那目光,并不看你,而是微微垂视着前方虚无的某一点,但那目光里的重量,却让每一个仰视他的人,心头都为之一凛。
这哪里是一尊铜像?分明是一座用民间最朴素的“青天”愿望,浇铸成的山岳。他两旁陈列的,不过是些极寻常的物件:粗瓷的碗,普通的砚,朴素的木俑,都是从包公墓中出土的,带着泥土深处的沉默。正是这沉默,与铜像那无形的雷霆之怒,形成了奇异的呼应。山墙上的彩陶壁画,描绘着他陈州放粮、审理冤狱的故事,龙凤纹饰的边框,将这位人间“阎罗”的威严,烘托得如同神祇,却又分明是人的面容。
如果说大殿让人心生敬畏,那么二殿,则更引人沉思。这里的空气似乎活泛了些,因为历史从传说与神化中,稍稍露出了它更为确凿的肌理。最引人注目的,自然是中央那座《开封府题名记碑》。
灰扑扑的石碑,是北宋的旧物,上面密密地刻着一百八十三位开封府尹的名字与上任年月。我的目光急切地搜寻着,终于在中间偏下的位置,找到了那个如雷贯耳的名字:“包拯”。然而,这个名字之下,竟无端地凹陷下去,形成一道光滑而幽深的沟痕!一位热心的老者见我凝神轻声对我说,这是近千年来,无数瞻仰者用手指一遍遍抚摸、指点留下的痕迹。
我屏住呼吸,也伸出指尖,轻轻地、郑重地触碰那道凹痕。石质是凉的,可那凹陷处却仿佛有一种温热的悸动,从北宋的熙宁年间,顺着无数陌生而温热的手指,一直传到我的指尖。这不是雕凿,是民心;不是磨损,是铭记。一个名字,被千万人的手指从冰冷的石表中“抠”了出来,印进了时间的血肉里,这是怎样的力量?
殿内另一侧,镌刻着包公那则著名的家训:“后世子孙仕宦有犯赃滥者,不得放归本家;亡殁之后,不得葬于大茔之中。不从吾志,非吾子孙。”言辞如铁,斩钉截铁,没有一丝回旋的余地。我默念着,想象着一个家族的掌舵人,在油灯下,用如此绝决的笔调,为子孙划下一条不可逾越的道德的“界河”。这训诫的严厉,甚至透着一丝冷酷,可在这冷酷的背后,我仿佛看见了一种更为炽热的东西——那是对“清白”二字的珍视,珍视到宁可绝后,也不愿其被玷污。这份近乎执拗的坚持,或许比他断过的任何奇案,都更能照见他灵魂的底色。
东西配殿里,展示的是更为通俗的传奇。三口硕大的铜铡——龙头铡、虎头铡、狗头铡,闪着冷冽的光,静静地躺在那里,仿佛随时会跃起,执行那跨越时空的正义。
群体蜡像“铡美案”栩栩如生,包公的怒,秦香莲的悲,陈世美的惧,凝固在逼真的场景里,成了道德戏剧最经典的定格。这些,自然是民间想象的狂欢,是百姓在无力现实中,对“天道”与“王法”完美结合的一种艺术寄托。在这里,包公已不仅仅是历史上的那个官员,他成了符号,成了工具,成了一个民族集体心理中,关于公平正义的最畅快淋漓的宣泄口。
从殿宇的森严中踱出,转到祠东的园容景区,心情才为之一松。这里有小桥流水,有嶙峋奇石,绿意葱茏。假山瀑布泻下清脆悦耳的水声,冲刷着石雕的百龙亭。而在花亭之下,静静卧着一口井,名曰“廉泉”。井口石沿上的绳痕,深得惊人,像岁月刻下的年轮。关于它的传说颇有些神异的色彩:清官饮之甘冽,贪官饮之苦涩。这自然是美好的附会,是百姓将一种抽象的“清廉”品质,物化在一口实实在在的井水里,仿佛这样,那难以捉摸的“正气”,便有了品尝与检验的可能。我俯身看着那幽深的井口,里面只映出一小片天空和我模糊的倒影。我没有取水来饮,心中却想,这口井真正的作用,或许不在于检验饮者,而在于时时提醒来此瞻仰的为官者与百姓:人心如镜,亦如井,是非曲直,自有那最朴素、也最永恒的度量在。
立于“廉泉”之侧,清冽的井气仿佛渗入思绪,令我想起中国文化深处另一座更为古老的精神峰峦——孔子。昔年夫子“过于盗泉,渴矣而不饮,恶其名也”,这与包公祠前这口以“廉”为名的水井,虽然一拒一纳,形式相异,其内核却同出一源:皆是士人心中那条不可逾越的道德红线,一种近乎洁癖的精神自律。孔子与包拯,相隔千年时空,却在精神图谱上遥相呼应,以其各自的“偏执”,共同夯筑着这个文明关于“清白”的底线。
离去时,仍是走过那座白石长桥。回头再望,包公祠已渐渐与暮色中的包公湖融为一体,只剩下一抹深沉的剪影。湖水依然墨绿,沉沉地,像是化不开的浓墨。而我的心中,却清晰地印着那碑上深深的指痕,和家训里铁划银钩的字句。忽然了悟,这座重建不过数十年的祠,它的生命并非来自于那些仿宋的梁柱,而是来自于这湖水般深沉的民间记忆,来自于那指痕般历久弥新的集体渴望。包公或许早已化作史书里几行简略的文字,但他所象征的那种对“清”与“正”的极致追求,却像这口“廉泉”一样,在这片屡经黄河泥沙掩埋又不断重生的土地上,始终未曾干涸。那墨色的湖水,或许正是这片土地深藏的底色,而那一点“青天”的渴望,便是这浓墨底色上,永不泯灭的光。
这微光,也蓦然照见我心中的另一层思索。我曾在了有一篇游记散文里写道:“一个民族的忠义信条,若需长久地寄托于一尊土木形骸来传承,这究竟是对精神的虔诚守护,抑或折射出现实中自律的匮乏?”此刻,面对包公祠的香火与传说,这疑问再次浮现。中国人对包公故事的世代演绎、对“青天”的深情呼唤,是否也同样映照出一种深刻的民族心结?那是对明镜高悬、法理昭彰的理想秩序的渴求,是在世事复杂的现实中,对一种绝对公正的、父亲般权威的无尽向往。这渴望如此炽热,以至于必须将它塑成神像,编入戏文,刻入民心,在一次次的传颂与跪拜中,寻求某种慰藉与确认。
想到这里,我不仅为我们这个民族感到悲哀,不知何时我们才能从明君廉(贤)臣的旧梦中醒来。
告别包公祠的庄严肃穆,以及那湖水深沉的碧绿之色,我仿若刚刚从一卷字迹工整、法度森严的判牍间缓缓抬起头来。此刻,我的心神依旧沉浸在那铁面长髯、正气凛然的包公形象之中,一时竟难以抽离。


还没有评论,来说两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