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为何对游山玩水情有独钟?答案如夜空繁星,缀满岁月的褶皱。
于我而言,这份偏爱在褪去大半生风雨后更显真切——戎马二十四载的铁血历练,近二十年金融逐浪的沉浮起伏,对越作战后积压的心绪,从正团职上校转业后职级落差的纠结,到摸爬滚打成单位正职的负重前行,大半生都在纪律与风险的边界上辗转,在笔墨与决策的重压下挺身。那些刻进骨血的军令如山,浸透着责任的字斟句酌,藏着博弈的权衡利弊,曾化作立功受奖的荣光、典型标兵的赞誉,也曾被“笔杆子”的标签定义……当聚光灯散去、证书蒙尘,仕途浮沉的沧桑与浮名的虚妄交织,才知这些外在光环终是过眼云烟。退休那日,卸下一身铠甲与虚饰,我载着大半生风尘、战火烙印与岁月沉淀的沧桑,向着山水深处,寻一份久违的本真。
第一程便毅然奔向大西北,想在天地的无边辽阔中,抖落这身被责任、标签、名位与期待束缚的疲惫。
从武汉乘飞机抵达兰州,沿河西走廊一路向西。祁连山的雪峰如一列沉默的战士,静静俯瞰着苍茫大地,恍惚间,竟与老山前线列队待命的战友身影重叠。丹霞地貌的红褐岩层,在烈日下淌着炽热的光,纯粹得让人晃神;戈壁滩的风卷着沙砾低吟,与记忆中战场的风沙相遇,只是褪去了肃杀,多了时光淘洗后的安宁。行至玉门关下,指尖抚过被岁月啃噬的城砖,断壁残垣在风沙中倔强挺立,仿佛能听见当年戍边将士的慷慨悲歌——他们埋骨荒野,用生命守护家国,这份牺牲无关名利,只凭一腔赤诚。继续往西到阳关,“劝君更尽一杯酒”的千古绝唱在风中回荡,那些远去的商旅与戍卒,将青春与热血洒在丝路之上,从未求过功名,却成了文明延续的基石。
站在鸣沙山的沙丘上,看落日熔金染遍沙漠,耳畔唯有沙粒滑落的轻响。没有军令、报表,没有身份标签与名位桎梏,唯有天地与我相对。风掠过沙丘时,忽然懂了。那些曾引以为傲的荣誉、仕途的跌宕,不过是时光中的一阵风,吹过便无痕,执着于一时的赞誉与落差,反倒辜负了生命本身的壮阔。
离开甘肃,赴青海触摸黄河源头的澄澈。玛多县的草原铺展至天际,巴颜喀拉山的积雪映着圣洁的光,潺潺溪流汇聚成黄河最初的模样,清冽得能照见蓝天白云,也照见鬓角霜华。掬一捧清水,指尖的寒凉唤醒了沉淀的心事:转业降职时的纠结,跻身正职时的释然,获评标兵时的荣光,手握奖章时的激动,终会如这溪流般,在岁月中归于平淡。坐望青海湖,浩渺的蓝包裹着世界,油菜花田的金浪、草原上的牦牛、湖面低飞的海鸥,构成一幅从容的画卷。阳光洒在身上,紧绷的神经渐渐松弛,原来接纳阴晴是湖的智慧,包容万物是草原的胸怀,官阶与荣誉,从来定义不了生命的厚度。
绕道青海地质公园,亿万年前的地质奇观交织如画。触摸被岁月侵蚀的岩石,纹理间似镌刻着地球的年轮。忽然想起老山战场上被炮火削平的山头,如今已长满草木。原来生命的韧性,从不在喧嚣的抗争与浮名的追逐,而在静默地坚守。这里没有人为标签,没有功利算计,唯有自然的鬼斧神工。站在这片壮阔土地上,人才懂自身的渺小——天地有其节律,人生亦当如此,顺应本心,不困于过往,不忧于未知,在属于自己的时区里慢慢生长,便是最好的活法。
南下入藏,高原的风驱散了最后一丝浮躁。专程奔赴珠峰大本营,6200多米的海拔上,稀薄的空气让每一次呼吸都变得沉重,头痛欲裂的高原反应、腿脚发软的乏力感,瞬间剥离了所有外在的私欲与杂念。此刻,唯有胸腔里顽强跳动的心脏、拼尽全力的呼吸,让人真切体悟到:身体是支撑一切的根基,比起过往追逐的虚名利禄,能自由呼吸、自在行走的康健体魄,才是生命最珍贵的馈赠。
拉萨河畔,布达拉宫的金顶倒映在碧水间,经幡猎猎,转经的信徒眼神澄澈,那份纯粹与坚定,竟与老山前线战友换岗时的光芒遥相呼应。忽然心明:纯粹从不是未经世事的天真,而是历经沧桑后依然选择的简单赤诚——正如当年转业降职十多年的隐忍,摸爬滚打至正职的坚守,伏案疾书不为“笔杆子”的标签,攻坚克难不为标兵的虚名,只为肩头责任与初心。穿行林芝林海,松涛阵阵,溪水潺潺,野花肆意绽放,那份野性的鲜活,让我想起当年不为虚誉、不惧落差、只为尽责的自己。坐于纳木错湖畔,湛蓝的湖水洗涤灵魂,念青唐古拉山的积雪圣洁无瑕,此刻无需斟酌字句、无需顾及名位,只需感受高山的壮阔、流水的温柔,“空山无人,水流花开”的意境,恰是心灵无欲无求、无怨无悔最本真的回响。
奔赴新疆,北疆喀纳斯湖的湖水随光影流转,时而碧蓝,时而苍翠,白桦林的黄叶簌簌飘落,诉说着时光的秘密。南疆塔克拉玛干沙漠的胡杨,以“三千年”的传奇诠释着坚韧——生而不死一千年,死而不倒一千年,倒而不朽一千年。这胡杨恰如我的大半生:三十年县团级岗位历经仕途起伏,看淡浮名虚誉的浮沉,在岁月风沙中坚守本心、顽强生长。坐在沙漠边缘看星空低垂,银河横贯天际,忽然领悟:生命的意义从不是追逐功利欲望,而是如胡杨般扎根大地的坚守,如星辰般自在闪耀的本然。半生军旅的忠诚、金融监管的审慎,都不该是束缚心灵的枷锁,而应是滋养生命的土壤。
西北的苍茫开阔了心境,江南的温婉则浸润了灵魂。乘舟泛于西湖,烟雨朦胧中柳丝轻拂,三潭印月在水雾中若隐若现,船桨溅起的水花带着温润气息。这里没有西北的壮阔,却有“小桥流水人家”的诗意,让人懂得:生命的美好既在天地宏大里,也在市井细微中,与浮名无关,只与本心相连。
漫步乌镇,青石板路被岁月磨得发亮,乌篷船摇碎水面的波光,茅盾故居的白墙黛瓦藏着江南的文脉,染坊的蓝印花布在风中轻舞,氤氲着古朴的诗意。走在东栅的街巷,豆腐脑的香气漫过鼻尖,竹编匠人的吆喝声清亮悦耳,老人们的吴侬软语温柔缱绻,烟火气与静谧感交织成画。原来“归真”从不是远离尘嚣,而是在烟火人间中保持心灵澄澈,在平凡日常中发现诗意——那些因落差与虚誉而起的执念,那些被仕途浮沉缠绕的牵绊,终抵不过一碗热豆腐脑的温暖,抵不过此刻的安宁与坦然。
数载漫行,足迹遍布戈壁、高原、水乡,山水于我早已不是简单景致,而是一场场与自然的对话,与灵魂的相拥。老山战场的生死教会我敬畏生命,金融市场的诡谲让我学会审慎,而山水的静默言说,让我读懂了生命的本质。黄河源头的清水洗去浮躁,青海湖畔的星空照亮迷茫,纳木错的风抚平创伤,江南的雨温润心房。那些曾困扰我的浮名虚誉,在高山流水映衬下愈发渺小;那些被岁月尘封的本真,在自然呼唤中渐渐苏醒。
如今,我仍愿做山水间的行者,带着澄澈通透的心继续探寻美好。半生的铁血荣光、金融沉浮、仕途起伏,都是生命的宝贵财富,而山水间的感悟,是对这份财富最好的沉淀与升华。那些寻得的纯粹与从容,终将化作岁月的底气,让往后的每一段时光,都活得通透、自在、纯粹——这便是山水给予我的最珍贵馈赠,也是生命最本真的模样。(陈晓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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