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霞如血,泼洒在江南的天际线上时,总能为这片浸满水汽的土地镀上一层介于生死之间的瑰丽。我第一次见到残霞渡的黄昏,是在一个暮春的傍晚,那时我刚从北方的刀光剑影里脱身,一身风尘仆仆,只想着找个地方歇歇脚,却没料到,这一歇,便是半载春秋,更是一场关于消逝与新生的漫长叩问。
一、枯树与旧屋:被时光掩埋的故事
残霞渡的入口藏在一片枯树林后。那棵不知矗立了多少年的老榕树,枝干扭曲如鬼手,将天空分割成破碎的色块。树下是几间破败的木屋,梁柱上的漆皮早已剥落,露出里头灰败的木头,风一吹,便发出 “吱呀” 的声响,像是老人在无声地叹息。
守着旧屋的是个姓陈的老头,大家都叫他陈阿伯。他总爱坐在门槛上,吧嗒吧嗒地抽着旱烟,烟圈袅袅上升,与残霞的雾气交融在一起。我问他这树、这屋的来历,他只是浑浊的眼睛望向远方,半晌才吐出几个字:“比我爷爷的爷爷还老呢……”
后来我才从渡口的船工李大哥口中得知,这老榕树和旧屋,原是残霞渡最繁华时的地标。那时的残霞渡,是江南水路的枢纽,南来北往的商船、镖队、走江湖的艺人,都要在这儿打个转。木屋里曾是个茶馆,说书先生拍着醒木,讲的是 “三侠五义” 的传奇;榕树底下,是小贩们的吆喝声,糖画的甜香、馄饨的鲜味,能飘出二里地去。
“那后来呢?” 我追问。
李大哥划着船桨,让小船在暮色的江面上缓缓移动,他的声音带着水汽的潮湿:“后来啊,河道改了,大船走不了这儿了。再后来,战火也烧过几回…… 人就越来越少,茶馆关了,小贩走了,就剩这树、这屋,还有陈阿伯守着。”
我望着那棵枯树,它的枝干上没有一片叶子,却有着惊人的生命力,每一道裂纹里都像是藏着过往的喧嚣。旧屋的梁上,还挂着一个褪色的风筝,是孩童玩耍时遗落的,如今被岁月风干,成了一件沉默的标本。在残霞渡的第一个月,我总觉得这地方像个巨大的墓碑,埋葬着一段被人遗忘的时光。
二、日出与佛影:在废墟上生长的希望
若说残霞渡的黄昏是沉郁的挽歌,那它的清晨,便是一曲充满张力的晨祷。
天刚蒙蒙亮,我便被远处的钟声惊醒。顺着声音寻去,在渡口对岸的山崖上,竟藏着几尊巨大的佛像。它们依山而凿,有的立着,有的坐着,姿态各异,虽经风雨侵蚀,面容有些模糊,却依旧能感受到那份宁静的力量。
每日清晨,负责照看佛像的是个年轻的和尚,法号 “了尘”。他总在日出时分,虔诚地擦拭佛像上的露水。朝阳从山后升起,将佛像的轮廓镀上一层金边,也将了尘的身影拉得很长。
“这些佛像是什么时候凿的?” 我站在山脚,仰望着这些沉默的巨人。
了尘停下手中的活,朝我合十行礼,声音温和:“听师父说,是前朝一位云游的大师带着村民们凿的。那时候这儿的百姓信佛,觉得有佛护佑,便能风调雨顺,平平安安。”
“那后来呢?” 我又问了这个问题,像是中了魔怔。
了尘笑了笑,眼角有两个浅浅的梨涡:“后来朝代更迭,信佛的人少了,来这儿的香客也没了。师父圆寂后,就剩我一个人守着。不过……” 他指了指佛像身上的脚手架,“我正一点点修补它们呢,总有一天,会有香客再来的。”
脚手架是新的,木头还带着新鲜的纹理,与古老的佛像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我看着了尘年轻的脸庞,在晨光的映照下,充满了希望的光芒。他让我想起了老榕树下的陈阿伯,一个守着过去,一个望着未来,他们像是残霞渡的两极,共同维系着这片土地的平衡。
有一次,我看到了尘在佛像前摆放了一束野花,是附近山坡上采来的,开得绚烂。那一刻,我忽然明白,残霞渡并非只有死亡与遗忘,它还有着倔强的新生。那些被时光磨损的痕迹,那些在废墟上生长的绿意,都是生命最真实的模样。
三、渡口与孤舟:流动的江湖与永恒的守望
残霞渡的灵魂,终究是那片宽阔的江水,以及江面上的渡口。
李大哥的船,是渡口唯一的交通工具。他的船很旧,船舷上刻满了深浅不一的划痕,那是多年来停靠、离岸留下的印记。他的船也是残霞渡的 “信息枢纽”,南来北往的人,带来了外面世界的消息,也带走了残霞渡仅有的一点 “人气”。
我常坐李大哥的船,在江面上漫无目的地漂着。看残霞将江水染成胭脂色,看雾气从江面缓缓升起,将远处的山峦变成一幅写意的水墨画。
“李大哥,你没想过离开这儿吗?去外面的大城市闯闯。” 有一次,我忍不住问他。
李大哥握着船桨的手紧了紧,沉默了片刻,才缓缓说道:“去哪儿呢?外面的世界太闹了,我习惯了这儿的安静。再说,万一哪天有人想回来看看,总得有个船家吧?”
他的话让我心头一震。是啊,残霞渡就像一个巨大的容器,装着陈阿伯的回忆,了尘的希望,还有李大哥的守望。而渡口的船,就是连接过去与现在、此地与远方的纽带。
我曾在船上遇到过一个走江湖的郎中,他背着一个药箱,说要去南边的小镇给人看病。他给我看他药箱里的药草,有几样是残霞渡附近山上特有的,药效奇佳。他说,是陈阿伯教他辨认的。
我还遇到过一个年轻的画师,她是从城里来的,专门来画残霞渡的黄昏。她说,在城里看惯了高楼大厦,残霞渡的美,带着一种 “破碎的诗意”,是她在别处找不到的。
这些人来了又走,像江面上的浮萍,而残霞渡则是那片始终平静的水域。李大哥的船,载着他们的故事,也载着残霞渡的故事,在时光的长河里,不疾不徐地行驶着。
四、残霞渡的哲思:在消逝中永恒
在残霞渡待得久了,我渐渐明白,这片土地最动人的地方,不是它的美,而是它对 “消逝” 的坦然,以及在消逝中滋生的 “永恒”。
陈阿伯守着的旧屋,总有一天会彻底坍塌,老榕树也会有倒下的时刻,但它们所承载的记忆,却会通过李大哥的船、通过来过这儿的人,传递下去。了尘修补的佛像,或许永远等不到香客如潮的那天,但他修补的动作,本身就是一种信仰的延续。
我想起离开残霞渡的那天,也是一个黄昏。陈阿伯依旧坐在门槛上抽着旱烟,了尘在佛像前做着晚课,李大哥的船停靠在渡口,等着最后一波过江的人。残霞依旧如血,泼洒在江面上、山峦上、枯树上,也泼洒在我的心头。
我知道,我只是残霞渡的一个过客,就像那些曾来过又离开的人一样。但残霞渡却在我的生命里,留下了一道深深的印记。它让我明白,生命的意义,不在于永恒的存在,而在于存在时的绽放,以及消逝后留下的痕迹。
就像那残霞,每日落下,却在第二天清晨,又以另一种形式 —— 日出,重新出现。消逝与新生,本就是生命的一体两面,在残霞渡,我看到了最纯粹的诠释。
如今,我已离开残霞渡许久,但每当我看到黄昏的晚霞,总会想起那片江南的土地,想起陈阿伯的旱烟、了尘的佛像、李大哥的船,想起那些在消逝与新生间,不断轮回的故事。
残霞渡,它不仅是一个地方,更是一种哲学,一种关于生命、关于时间、关于记忆的哲学。它在江南的一隅,静静地诉说着:所有的消逝,都是为了更好的新生;所有的新生,也都带着消逝的印记。而这,或许就是江湖,乃至人生,最本质的模样。


还没有评论,来说两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