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岭秋色

我住在秦岭南坡的小城，每当秋天来临，都喜欢外出赏秋。今年的秋天，是从绵绵雨天开始的。

挑一个晴朗的日子，选一条人迹罕至的小路，往山里走。金黄的落叶厚厚地铺满路面，踩上去，软软的，发出窸窸窣窣的响声。这声音，成了我唯一的伴侣。两旁的树木，失去夏天的葱郁，换上了一身辉煌的盛装。那是一种怎样的颜色呢？是言语所难以描摹的。枫树像酡红了脸的醉汉，一片片叶子红得那般炽烈，仿佛要将积攒了一生的热情，在这最后的时日里尽情地燃烧；银杏像身披金甲的古代仕女，亭亭地站立，风过处，那扇形的小叶簌簌地飘落下来，给地面镀上一层流动的金色；还有那不肯褪去绿意的青冈与冷杉，在漫天的金红里，保留着苍翠，这整片的色彩，就像一幅绝美的山水画。

阳光从斑斓的枝叶间筛下来，失去夏日的毒辣，变得温存体贴，暖暖地敷在人的脸上，感到无比惬意。空气凉沁沁的，深吸一口，一股淡淡的花香直入肺腑。这气息，把城里的尘嚣，心头的杂念，名利的欲望，都被清冽的山风一一拂去，剩下空灵坦然的自己。走着走着，忽见一株盘龙虬枝的柿树，孤零零地立在崖边，叶子落尽，剩下满树小灯笼似的果实，在秋阳下泛着橙红的光泽。那景象，有种说不出的庄严与慈悲，仿佛道尽了枯荣的人生。

这般静立着，神思不由得升腾起来。这脚下的秦岭，哪里只是一条地理的分界呢？它分明是一部厚重的历史。风过处，那林涛的呜咽，便是秦楚古道上哒哒的马蹄声，是商於驿馆里幽幽的羌笛。我仿佛看见，那条斜道上，曾走过多少行色匆匆的旅人。他们中，有逐放的诗人，有贬谪的官吏，也有追逐微利的商贾。他们翻越巍巍秦岭，身后是熟悉的故土，前方是渺茫的异乡。他们的行囊里，装着怎样的抱负与哀愁？山野的秋色如眼前一样，那“鸡声茅店月，人迹板桥霜”的况味，想必也格外地锥心刺骨。这满山的红叶，可曾映照过他们憔悴的容颜？这清冷的溪流，可曾洗涤过他们仆仆的风尘？

这秦岭，又像一位沉默的巨人，旁观着千年来的兴亡盛衰。它的怀抱里，藏着多少帝王的梦想与野心。那深处的终南山，可曾有过求仙访道的君王？那险隘的子午谷，又曾见证过多少明灭的旌旗？然而，“兴，百姓苦；亡，百姓苦。”帝王的功业，将军的韬略，早已被秋风吹散，化作了史书上几行模糊的字迹。只有这山，这石，这年年如期而至的秋色，亘古不变。它不因人的悲喜而改变自己的节奏，只是从容地演绎着繁荣与凋零。这秋的绚烂，固然是一种极致的美，但这美的背后，何尝不潜藏着历史长河的预告？它以一种华美的方式，向我们展示着生命的短暂与宇宙的永恒。这便是属于秦人的智慧了，不虚妄，不怯懦，平静地接受衰亡，从中品咂出大山的壮美。

沉思间，一阵山风骤起。头顶上，一片片的叶子终于到了离枝的时刻，一旋一旋地簌簌飘落，从高处纷纷而下。一时间，眼前仿佛下起了一场无声的急雨。它们擦过我的衣角，掠过我的肩头，义无反顾地投向大地的怀抱。这景象，有一种惊心动魄的力量，以自身的消亡完成对季节最虔诚的贡献。我站在这叶雨中，心中生出一种敬佩的感动。秦岭，湿润的气候，滋养五谷；秦岭，宽广的胸怀，兼容并包；秦岭，矫健的脊梁，坚韧挺拔。

山中的黄昏来得格外快，远处的峰峦，渐渐失去了分明的轮廓，融化在一片苍茫的雾霭里。那点暖意，迅速地失去。我知道，秋凉，该下山了。

归途中，我默然无语。来时心中那份赏秋的喜悦，被一种难以名状的情绪所取代。那满眼的斑斓，那历史的忧思，那生命的哲悟，都融合在一起，酿成一杯甘醇的美酒，让我陶醉。（作者：杨富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