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日,整理旧物时翻出了一张在乌鲁木齐地窝堡机场的旧照。照片里的我,眼睛肿得像个桃子,身后是蓝得有些不真实的天空。
算起来,离开那片土地已经有很长的时间了。
现在的我,坐在广州这个湿润得甚至有些黏腻的南方城市,手里端着并不习惯的绿茶,思绪却总是被这张照片牵引,不由自主地飞回到那片广袤的疆域。那是关于一段“归乡”与“离乡”的历练与抉择,更是一部演绎当下中年人在面对亲情、事业和自我时,如何寻找精神家园的真实“电影”。
故事的起因,源于父亲的变化。
记得那时候,大概有半年光景,我发现父亲变了。以前那个喜欢在兵团大院里跟老战友侃大山、声音洪亮的老头不见了。他开始变得沉默,变得喜欢盯着窗外发呆。那时候,我们住在乌鲁木齐,窗外是一排排挺拔的白杨树,给如诗如画的边疆增添了几分刚毅。可父亲就那么坐着,手里总是攥着一张旧地图。那是他几十年前从老家出来时带的,纸张都磨得起毛边了。
有一次下班回家,看见他指着地图上广东梅州那个不起眼的小黑点,嘴里含糊不清地念叨:这里的水稻该熟了吧……不知道你大哥的房子盖好了没……
那一刻,心里咯噔一下。
我知道那个地方。当年十几岁的他胸戴红花,坐着闷罐车一路向西,在那片戈壁滩上垦荒、种棉花、修水库,把一辈子的汗水都流进了天山脚下的雪水里,真正做到了与这片土地的水乳交融。
他年轻时总爱说:“埋骨何须桑梓地,人生无处不青山。”可人老了,那套豪言壮语似乎失效了。基因里的某种东西觉醒了,那种叫“落叶归根”的本能,像野草一样在他心里疯长。
我也试图用理性去说服他——或者说是说服我自己。“新疆医疗条件好啦,咱们这儿熟人多,您回老家,啥都要重新适应,图啥呢?”父亲没说话,只是默默地收起地图,转过身去擦了擦眼角。
那一刻我意识到,人在衰老和死亡面前,所有的理性分析都是苍白的。他的归乡,不是一个地理位置的移动,而是一种生命的最后诉求。
那段时间,我失眠了。
作为一个习惯了理性思考、凡事喜欢列决策清单的人,我习惯性地拿出一张纸,想做一个决策分析。我在左边写下留下的理由:事业体面、人脉深厚、习惯了大盘鸡和烤包子的美味、习惯了这里直来直往的社交方式,甚至习惯了这里硬朗的风。一众新疆美景,斑斓瑰丽的五彩湾、壮阔苍茫的慕士塔格峰,都在我心里留下了绚烂的画面。而在右边,离开的理由只有一条:父亲的愿望。
从理性的角度看,左边的权重几乎是压倒性的。如果这是一个商业决策,任何一个CEO都会毫不犹豫地选择“留下”。
但是,当我闭上眼睛,脑海里浮现出的全是父亲那个落叶般的背影。我想起小时候,他骑着自行车载我去棉花地,风把他的军大衣吹得鼓鼓囊囊;想起我上学时,大冬天他去学校看我,站在学校大门口眉毛上全是霜。
有个心理学研究:人这辈子最后悔的事情,往往不是做错了什么,而是想做却没有做的事情。
如果我不走,父亲可能真的会郁郁而终。那种遗憾,是我无论赚多少钱、升多高的职都无法填补的黑洞。
于是,我把那张写满理由的纸揉成一团,扔进了垃圾桶。不再理性,这一次,我听老爸的。
做出决定的那一刻,心里反而踏实了。但随之而来的,是铺天盖地的舍不得。办离职手续那天,领导看着我的辞职信,叹了口气说:“想好了?去了不习惯就再回来,财务科的大门向你敞开着。”我点点头,没敢多说话,怕嗓子里的哽咽藏不住。
接下来的一个月,我像个疯子一样,贪婪地想要把新疆的一切都装进脑子里。
我特意去了一趟大巴扎,那个我平时嫌人多很少去的地方。那天阳光特别好,卖干果的维吾尔族大叔热情地招呼我:“小姑娘,尝尝这个葡萄干,甜得很!”我抓了一把,塞进嘴里,甜得发腻,却又带着一股说不出的酸楚。我买了好多,多到行李箱都塞不下。大叔看我买这么多,笑着问:“这是要送人啊?”
我勉强挤出一个笑:“嗯,带回老家,以后……可能吃不到了。”
大叔愣了一下,随即抓起一大把巴旦木塞进我袋子里:“带着!亚克西!想吃再来!”
看着大叔脸上洋溢着自信的笑容,还有什么比普通新疆人的笑容更有感染力和说服力的呢?那一刻我明白,所谓的故乡,不只是出生的地方,更是你奋斗过、哭过、笑过,留下了青春和汗水的地方。对我来说,老家是父亲的根,而新疆,早已长成了我的魂。
回到家,看着空荡荡的房子。家具都处理了,行李打包好了,墙上只留下几个挂画框的钉子眼。父亲已经睡了,他的呼噜声很响,听得出来,他睡得很踏实。看着他安详的睡脸,我心里那点委屈和不舍,突然就释怀了。这世间所有的爱都指向团聚,唯有父母对子女的爱指向别离。而子女对父母最大的孝顺,或许就是在他需要的时候,能够完成一次逆向的“回归”。
第二天一早,去机场的路上,车里的气氛很压抑。
到了机场,过安检的时候,我回头最后看了一眼。落地窗外,远处的博格达峰白雪皑皑,在阳光下闪着金光。我推着行李,一步步走向登机口。父亲突然拉住我的手,指着窗外说:“看,那边是你好朋友和同事来送你?”
我顺着他的手指看去,眼泪终于决堤,哭得像个孩子。那一刻,我不再是那个理性的职场人,不再是那个权衡利弊的成年人,我只是一个舍不得家的孩子。我舍不得这里的蓝天,舍不得这里的人,舍不得这里我也曾付出过青春的一草一木。
但我更知道,飞机起飞的那一刻,我带走的是遗憾,但父亲带走的是圆满。
如今,我在广州生活二十几年了,每次在菜市场看到卖葡萄干的摊位,总会停下脚步,抓起一把塞进嘴里,甜腻的味道瞬间把我拉回大巴扎的那个午后,原来真正的故乡,早已刻进了味觉里,无论走多远都不会消散。
虽然饮食上还有些不习惯,虽然没有了那帮随叫随到的兄弟,虽然工作要从头再来。但每当看到父亲坐在老家的阳台,晒着太阳,跟邻居大爷用纯正的乡音聊着当年的故事,脸上洋溢着那种久违的、舒展的笑容时,我就觉得,那张被我扔进垃圾桶的决策清单,其实并没有算错。
人生的大多数决策,确实需要理性,需要权衡利弊,需要抑制冲动。但唯独在爱与责任面前,感性才是最高级的理性。
因为钱没了可以再赚,工作没了可以再找,但那个生你养你的人,他的时间是不可再生的资源。只有脚踏实地,扎根生活,才能给亲情插上翅膀,给人生插上翅膀。
离开新疆的那天,我哭了。但我不后悔。因为我知道,我的根虽然拔起了一次,但它种在了更温暖的土壤里——那就是父亲的心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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