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独坐的片刻,我忽然觉得,自己坐着的,并非一张冰冷的石凳,而是济南这部厚重古籍的一张书签,偶然地,落在了这生气勃勃的一页上。我的目光,便不由自主地,随着那氤氲的水汽,向历史的深处漫溯而去。
这泉,是济南的魂,也是山东的胆。齐鲁大地,素来讲究个“根”与“源”。至圣先师在泗水之滨慨叹“逝者如斯夫”,那是对生命源头的哲学叩问;而趵突泉这三股水,日夜不休地向上涌流,则是以最雄浑的生命力,对这叩问做出回答。水,聚而为渊,散而为川。这满城的泉水,终究要汇入那条叫作“济水”的古河道,一路东奔,注入苍茫的渤海。我想起北魏的郦道元,他风尘仆仆地行走在这片土地上,为《水经》作注,行至趵突泉时,笔下便有了“泉源上奋,水涌若轮”的如实记载。那是地理的笔录,又何尝不是一曲生命的赞歌?这歌声,后来被宋代的曾巩听见,他于此修渠筑岸,给了它一个更响亮的名字——“趵突”。自此,这水便带着士大夫的襟怀,流淌在历史的卷册之中。
然而济南终究不是一座只有阳刚之气的城。那七十二泉的柔波,仿佛将山的棱角也磨得温润了。这便生出了另一种风致,一种属于词人的婉约与缠绵。漱玉泉畔,我总以为还能窥见那个“倚门回首,却把青梅嗅”的少女清影,或是听见那“寻寻觅觅,冷冷清清”的末世悲音。易安居士的哀愁与坚毅,仿佛已溶解在这满城的泉水里,让每一缕拂过垂柳的风,都带上了文学的韵致。这不禁让我想起另一位济南的豪士,辛弃疾。“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他的词句是金戈铁马,是气吞万里。这一柔一刚,一婉约一豪放,竟同出于一城之水土的滋养,恰如济南的魂魄,既有明湖镜月般的静美,又有趵突腾空般的奋发。
我的思绪,从这湖畔的独坐,飘得更远了。我想起这整片齐鲁大地的风。有沂蒙山上那饱含栗子与山楂香气的敦厚的风;有曲阜孔林里,吹过千年桧柏、带着金石丝竹回响的肃穆的风;有蓬莱阁前,裹挟着海市蜃楼幻影与八仙过海传说的缥缈的风。这无数的风,最后仿佛都汇聚到了济南,被这城中的泉水洗涤、浸润,变得平和而深澈,吹开了千佛山的睡莲,吹老了芙蓉街的青砖。这便是一座城的胸怀,它不拒绝任何滋养,亦能化解一切喧嚣。
夜色渐渐浓了,湖对岸的灯火次第亮起,现代都市的轮廓被勾勒得愈发清晰。那光影投入水中,与古老的月影荡漾在一起,竟没有半分不和。我忽然明白了,我所眷恋的,正是这样一种“刚刚好”的节奏。这里有大历史的深沉,却不显得沉重;有现代都市的便利,却不令人焦躁。它允许你在一个午后,什么也不做,只是对着一眼泉水发呆;它也鼓励你,在崭新的园区里,为梦想奋力一搏。它记得李清照的梧桐细雨,也听得懂新时代的铿锵号角。
我站起身,准备归家。来时带着的几分莫名的思绪,此刻已被这满城的润泽安抚得妥帖平顺。我不是济南的过客,我是归人。这泉,这湖,这山,这城,它们千百年来的呼吸,已然成了我的呼吸。这“刚刚好”的,不是别处,正是我安身立命、魂梦所系的家乡。
作者:刘谦豫 编辑:柏凌君 校对:杨荷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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