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别那满城秋色、半城流泉的泉城,我踏上了寻访明水古城的旅途。
尚未踏入城门,其磅礴之势便已扑面而来。
眼前,一道长长的石阶栈桥横跨在护城河之上。我微微仰头,方能瞥见它的尽头。那石阶宽阔大气,虽带着新凿的痕迹,却在风雨的侵蚀下,泛起了些许苍然的青灰之色。我一步一步拾级而上,脚下触感沉实,内心却涌起一种缥缈的恍然之感。
栈桥尽头,拱形石桥静卧。桥下河水清澈得出奇,宛如一块淡绿的琉璃,将天光云影温柔地揽入怀中,静默得纹丝不动。唯有凝神细观,才能察觉那水体正以极缓、极静的韵律悄然流动。
而河的对岸,巍峨的古城门蓦然闯入我的视线。恰在此时,一条游船从远处悠悠驶来,缓缓穿过古城楼的水门。此刻,护城河波光粼粼,石阶栈道蜿蜒伸展,石拱桥横跨碧波,游船悠然前行,还有那幽幽通向城内的拱形水门,共同织就一幅浑然天成的画卷。
那一刻,人是会怔住的。城墙是浑然的黛色,高耸着,带着一种不言自威的沉着。垛口如齿,整齐地切割着背后那片无垠的蓝天。城门楼子翼然欲飞,黑瓦的顶,在秋日温软的阳光下,泛着乌沉沉的的光。这气象,这韵致,是如此的真切,真切得不容置疑;可也正因了这过分的真切,反倒生出一股不真实来。我心头无端地一紧,竟浮起一个古怪的念头:这样一座齐整而雍容的城,它,果真是从唐朝的土里、宋元的石里生长出来的么?还是说,它只是今人一个过于逼真的梦,被小心翼翼地安放在这片泉水洇润的土地上?
后来才知,这疑惑,一半是错,一半却也对。它的魂,确是千年以前的。唐时贞观年间,这里便有了西泉镇的建制,到宋元时,已是章丘的四大名镇之一。李格非,那位写出《洛阳名园记》的文人,那位易安居士的父亲,便在文章末尾自署过“绣江李格非”。绣江,便是章丘的旧名了。如此想来,这水里,这风里,或许真飘荡着些许“常记溪亭日暮”的酒意,与“惊起一滩鸥鹭”的童趣了。然而眼前的城楼墙垣,却又实实在在是新的,是二零一七年后,由营造乌镇的妙手,依着明清的旧制,一笔一画重新“画”出来的。这是一场盛大的“复刻”,魂是古魂,身却是新身。
走过石拱桥进入城门洞,方见被护城河夹持的城墙,竟是一宽敞的通道。
进城还需走过一座青石铺就的廊桥,廊桥上书“早酒集”,难道这里有早起赶集喝酒的习俗?
暂歇廊桥,但见一条可称为内护城河的清渠,将城墙与古城内里悄然分隔。渠水清幽,垂柳依依,民居临水而筑。
对岸屋舍上,同样标明“早酒集”字样,炊烟袅袅,升起人间烟火。城内首先迎接我的,是早市摊主忙碌的身影,招揽顾客的布帘上,“打工过敏,打酒上瘾”八字,带着几分戏谑的坦然。
进了城,便将自己全然交付给纵横交错的青石街巷。
一座青砖门楼静立,古朴中透着整洁。门内影壁,红底白字大书“集满福气”,无声传递着质朴祝愿。门侧对联工整:“百年红火万盛炉,五代绝技缘铁匠”,似在低语一段久远的传奇。
踏入院内,方知此处竟是一家传承五代、历经百年沧桑的“孙铁匠铺”。
这是一座小小的“冶坊”。里面陈列着章丘铁匠的炉火与风箱,墙上挂着各式铁器。旁边竟设着一个“大碗茶”的铺子,想那当年的工匠,在熊熊炉火前挥汗如雨,累了,便走到这茶铺前,花一两枚铜钱,端起一个粗陶海碗,将微苦的茶水“咕咚咕咚”地灌下去,那一份从喉头直落到肚肠的酣畅,该是何等的痛快!这茶,与那精舍里的香茗,自是两种滋味;这才是生活最本真,最泼辣的面目。它在此处,默默演绎着“铁与匠的爱情故事”。
街旁屋舍,皆青砖黛瓦,花木窗棂。游客不算少,三三两两的,笑语声顺着光滑的石板路滚过去,撞在墙壁上,又软软地弹回来,并不觉喧闹,反倒给这过分的静添了些许人间的暖意,墙上“泉城早酒客,沉醉不知归路”的墨迹,更让空寂街巷平添几许诗意。
我没有按图索骥地去寻那些著名的所在,只信步走着,任凭目光被那些无名的角落牵引。经江南工匠之手打造的古城,自然少不了小桥流水人家的意境。
那依水而筑的楼台,典雅静谧,如默然老者,见证岁月流转。渠水悠悠,似灵动丝带,于时光长河中缓缓流淌,带着悠然,亦藏几分落寞。
水面上,枯叶与落樱零乱飘坠。黄叶失却往日生机,带着对枝头的眷恋,无声投入水的怀抱;粉嫩樱瓣,曾于枝头绚烂,此刻却在风中凋零,随波逐流。
此般景致,宛若一把细腻梳子,轻轻梳理心绪,不经意间,便勾起心底几缕难以言说的忧伤。有感叹岁月流转,也有“无可奈何花落去”的无奈。
然而,最动我心的,却不尽于此。于一僻静巷尾,“德功黑桃非遗工坊”中收藏的陶魂,将非遗记忆尽数注入件件工艺。那题为“蝉”的黑陶花瓶,恰如旁记所言:“垂緌饮清露,流响出疏桐;居高声自远,非是藉秋风。”
达然巷口,那座朱红廊柱、彩绘飞檐的牌坊旁,一道沟渠飞珠溅玉,其水源正来自不远处的古城楼。与古城楼上那依稀可辨的“安民”二字遥相呼应,仿佛这水也浸染了那份抚慰人心的古老承诺。
古城之魂,既在蜿蜒的水之形,更在星罗的泉之魂。城隍庙内,神应泉静默涌动,其水清冽,其流沉稳,恰似大地深处传来的脉搏,应和着往来信众无声的祈愿——这生生不息的泉,正是古城灵魂最深刻而灵动的注脚。
城中那双泉,又如一对孪生明眸,波光交汇,映照着天光云影,为古城平添几分活泼的生气。
城隍庙内的神应泉以其沉静的涌动,诠释着生命的深度;而散布城中的双泉,则以它们的成对出现,昭示着缘分的交织与映照。一泉是寂然的内守,双泉是朗然的相望,它们一同构成了古城灵魂中动静相生、寂照并存的完整生命。
有水便有桥。这水乡的韵致,一半是流水潺潺,另一半,便是由那些姿态各异的古桥勾勒而成。它们或为单拱石桥,如飞虹般跨过清波;或为平直梁桥,素净地勾连起两岸人家。桥下舟楫轻摇,桥上人影绰绰,共同晕染出古城最灵动的笔触。
水是古城的血脉,桥便是这血脉上最亲切的关节。有水处,必有桥影相伴。古城的桥,不独是通行的工具,更是默然的史官,看惯了市井繁华与人情冷暖。青石桥栏被岁月磨得温润,常有三两老者在此歇脚闲谈;桥畔的老树垂荫,为过往的行人遮去日头。这一座座桥,早已将自身融入古城的呼吸里,成为了水乡肌理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水是流动的岁月,桥便是岁月的定格。在这座多水的古城里,一座座古桥,不仅是连通了此岸与彼岸,更连通了喧嚣与幽静、过往与当下。它们静卧清波之上,默然无语,如同无字的碑铭,倒影在水中荡漾成行,记叙着这座水城的沧桑与温柔。这千姿百态的桥,正是水乡风骨最为直观的注脚。
一扇虚掩的朱门里,探出半株老石榴,果实熟得裂开了口,露出里面晶莹如红宝石的籽粒;一弯小小的拱桥下,泊着一条无人的扁舟,缆绳松松地系在柳树根上,仿佛专为等待一个不系之舟的古人。
诚然,那些声名远扬之地,终究是难以避开的。李清照的故居,透着一股清幽雅致之气,名为“漱玉”,与济南趵突泉畔的那座同名建筑遥相呼应,宛如两颗璀璨星辰,跨越时空彼此凝望。
故居庭院内,一泓清泉潺潺,似在低吟浅唱着往昔的故事。遥想当年,李清照临泉梳妆,顾影自怜,望水赋词,才情四溢。那清冽的泉水,澄澈如镜,或许真的曾映照过这位一代词魂清丽的倒影,记录下她的温婉情思与绝世才情。
当信步走过园中的漱玉泉或海棠轩,不妨展开想象的翅膀。或许当年词人就伫立于此,面对眼前相似的流水落花,心中涌起无尽的感伤,于是挥笔写下了“花自飘零水自流”这般千古绝唱,将那份别愁离绪抒发得淋漓尽致。
登易安楼凭栏远眺,极目之处,云卷云舒。此时,或许能跨越千年的时光长河,真切感受到词人写下“云中谁寄锦书来”时,那一份望眼欲穿的期盼与孤寂。
而那“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宛如一把精巧的钥匙,完美地诠释了这座古城所承载的文化乡愁与诗韵。它如同一根无形的丝线,深植于人们的血脉之中,任凭岁月流转,也难以挥去,让人在品味词句的同时,沉醉于这千年的文化芬芳里。
再造访孟家大院,这里曾是儒商孟洛川的府邸。
大院四周高墙耸立,营造出一种深邃而静谧的氛围。院内布局精巧,小院嵌套于大院之中,错落有致;夏院与冬院风格迥异,各有千秋。
那座戏台,如今已归于沉寂,往昔的热闹喧嚣似是被岁月悄然封存,只留下一片寂静的空旷。而走进书房,空气中仿佛还隐隐萦绕着算盘清脆的声响,那是往昔商业往来、精打细算的回响,仿佛在无声诉说着曾经的辉煌与繁荣。
站在这纵横交错的院落里,你仿佛能听见历史的两种声音:一种是清照笔下婉转中带着倔强的词韵,一种是孟氏商号里银钱与信义碰撞的铿锵。一文一商,一雅一俗,竟如此和谐地共生于这一座小城之中,织就了它丰腴而复杂的肌理。
漫步古城,那些留存至今的旧迹,远非冰冷的建筑而已。从传递天下事的报社,到连接千里缘的邮局;从护佑财物周全的镖局,到那挂着“瑞蚨祥鸿记”匾额的老绸缎庄——它们分别镇守着古城的文脉、血脉、武脉与商脉,是往昔繁华最忠实的见证者,其旧日风韵,至今犹可触摸。
登临西面的城墙。极目远眺,城内青瓦鳞次栉比,层层叠叠地铺展开来,宛如一片凝固的墨海,深沉而静谧,似将岁月的故事都隐匿其中。
再看那百脉泉的水域,恰似一块巨大而温润的碧玉,盈盈地镶嵌在这片古老的土地上,在秋日里闪烁着幽绿的光泽,灵动而富有生气。
此时,轻柔的秋风悠悠而起,携带着泉水独有的清甜气息,如一双温柔的手,轻轻拂过脸颊,带来丝丝凉意,让人顿感心旷神怡,仿佛所有的疲惫与烦恼都被这股清风一扫而空。
我忽然想起初到时那个关于“真假”的疑问,此刻竟觉得毫无意义了。城虽是新建的,但脚下的青石,耳边的风声,远处袅袅的炊烟,与千年前那个黄昏所见所闻,又能有多大分别呢?我们追寻古迹,有时未免过于执着于那砖石本身的年纪,却忘了感受那穿越时空、至今仍在流淌的“生活”本身。这座明水古城,它或许更像一个精美的容器,盛放的,是今人对于古典中国、诗意生活的一份共同的想象与乡愁。
当离去的脚步悄然迈开,那烟波浩渺的水域,犹如一幅灵动的画卷,细腻地勾勒出城楼璀璨的轮廓。这轮廓宛如金色的丝线,倒映在护城河的柔波里,随着粼粼波光荡漾开来,幻化成一片流动的金黄,似是将整个世界都染成了梦幻的色彩。
无论是那充满现代气息的新城,还是承载着历史记忆的古迹,在此暮霭沉沉时刻,皆被赋予神奇魔力。它们让一位远方游子,心中悄然滋生如许幽思与安宁。此刻,时光仿佛静止,心灵寻得栖息之所。而这,便是它们存在的,最为真实而珍贵的价值所在。
(2024年11月16日草成于亳州2025你11月27日修改补录于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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