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西杨庄
太阳偏西的时候,我们匆匆踏入耀州窑遗址,那一刻,时光突然变得黏稠而缓慢。黄土崖壁上密布的窑洞如同大地的眼睛,凝视着千年前的火光与尘烟。弯腰穿过仿唐代窑炉的拱门,我的鼻腔立刻涌入一种奇异的混合气息——新烧制的陶土清香与地下三米处古代地层散发的陈腐味,竟在空气中交织出跨越时空的对话。
陕西铜川耀州窑是我国陶瓷烧造技艺的“六大窑系”之一,是中国北方青瓷的千年瑰宝,以其特有的宋代橄榄青釉及精湛的刻花技艺著称。早在唐代,这里已经开始建窑烧瓷,成为北方重要的手工业城镇。后历经五代,至宋代达到鼎盛,金、元续烧,元末明初停烧。从创烧到衰落,耀州窑前后历经800余年,形成了“十里窑场”的宏大规模。
手指抚过宋代倒焰窑的耐火砖,凹凸不平的烧灼痕迹像某种密码,记录着北宋熙宁年间某次持续七天七夜的烧造。讲解员打开手机电筒照进观察孔,光束突然点亮了匣钵间残存的落灰,那些数百年前的木柴余烬竟还在反射着微光,宛若星辰碎屑洒落在时间黑洞里。不远处,金代马蹄窑遗址旁有棵老槐树,根系穿透考古探方剖面,与明代窑炉的基址纠缠共生。
在出土器物修复区,白炽灯下一位研究人员正用毛笔清理青瓷刻花残片。莲瓣纹在去离子水浸润下逐渐苏醒,刀锋般的划痕里突然透出北宋匠人运腕的力度——那是个左撇子工匠的独特手法,他在公元1104年完成的这件缠枝牡丹纹碗,此刻正通过上世纪出土的残片与当下的研究者隔空握手。玻璃展柜里陈列着“耀州窑”字样的窑具,这些千年前的标准化生产工具,竟与现代工业社会的模具设计理念惊人相似。
遗址博物馆的互动屏幕上,三维动画重现着“火照子”的使用场景:窑工将试片钩出窑膛的瞬间,釉色在空气中氧化成天青色。这个充满仪式感的动作,让制陶从技术升华为艺术。窗外真实复烧的当代窑炉正在降温,开窑师傅用铁钩拉出匣钵时,新烧制的橄榄绿瓷器与遗址出土文物形成奇妙的和弦——传统在火焰中得以重生。
漫步在遗址保护区的栈道上,夕阳将现代仿古建筑的飞檐与唐代窑址的残垣投射成平行时空。几个陶艺专业的学生坐在元代窑炉遗址旁写生,铅笔摩擦画纸的沙沙声,与想象中古代匠人修坯的刮擦声重叠在一起。
夜幕降临时,遗址广场的灯带亮起,勾勒出历代窑炉的平面展示图。唐宋金元明的窑址在地面发光标识中连成星河,参观者的脚步正踏着光的轨迹行走在千年窑火之上。或许这就是文明的真谛——我们今日的创新,都站在先人烧灼过的土地上;而更多的突破,都离不开这片沉淀着无数釉色与火焰的土壤。当最后一批观众离开,守夜人的手电光掠过遗址坑壁,那些沉睡的瓷片仍在黑暗中继续着千年前的窑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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