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拉喀什静卧于摩洛哥西南 作者供图
马拉喀什,静卧于摩洛哥西南,满城赭红如血,自大地生长而出。它左手牵住撒哈拉的苍茫,右手揽住阿特拉斯的巍峨;库图比亚的宣礼声与杰马夫纳的烟火气交织回荡,既是北非文明的渡口,更是无数灵魂安放灵感的精神原乡。
马车轮轴与广场烟火
初到马拉喀什,我们随导游小马登上一辆挂着黄铜铃铛的柏柏尔式马车。马蹄轻叩鹅卵石路,铃声清脆,与巷弄深处的喧嚣一同流淌。赭红夯土墙上攀满三角梅,穿吉拉巴长袍的居民侧身而过,衣角拂过墙边陶罐,抖落几粒晒干的玫瑰花瓣。小马笑着说:“马拉喀什的灵感,都藏在这些细微处。”
行走中的柏柏尔马车 作者供图
正午抵达杰马夫纳广场,阳光炽烈,人声鼎沸。耍蛇人盘坐于彩色地毯,笛声悠悠,眼镜蛇随节奏缓缓昂首;杂耍艺人踩着高跷穿梭人群,彩衣翻飞,孩童追着欢喊:“再高一点!再高一点!”小摊贩支起木桌,卖塔吉锅的大叔掀开铜盖,热气蒸腾:“刚炖的羊肉,香得很!”隔壁橙汁摊的阿姨举着鲜橙招呼:“酸甜解渴,一杯五迪拉姆!”羊肉与藏红花的浓香、橙汁的清冽在空气中交融,织就一幅活色生香的市井图卷。
马拉喀什街景 作者供图
小马指向广场角落的老茶馆:“传说马若雷勒曾在此捕捉市集光影,伊夫·圣罗兰后来也偏爱坐在露台,让弹唱声与茶香伴他沉思。这些喧闹里,藏着最真实的生活韵律——正是名人们创作的源头活水。”
画笔勾勒的花园遗产
午后,我们踏着被阳光晒得温热的赭红石板缓步前行。小马轻声道:“前面就是马约尔花园了——那位痴迷广场光影的画家,把一生心血都倾注在了这里。”话音未落,一抹钴蓝色便从高耸的棕榈树影间骤然跃出,宛如一道沉静的闪电,划破炽烈的赭红世界,令人屏息。
马约尔花园是一座“植物与艺术共生”的花园 作者供图
20世纪20年代,法国画家雅克·马若雷勒初抵摩洛哥,被马拉喀什变幻的光影与浓烈的色彩深深震撼。他决意建造一座“植物与艺术共生”的花园。他以这座城市厚重的赭色大地为底色,将主建筑涂成温暖的土黄,仿佛从土地里生长而出。1937年,他大胆引入一种前所未见的深钴蓝——高饱和、冷冽又耀眼,后来被世人称作“马若雷勒蓝”(Majorelle Blue)。这种蓝色似从撒哈拉的风沙与草木间萃取灵性,纯粹得不含一丝杂色——它并非单一染料所能复刻,更难在镜头下捕捉其在北非阳光下流动的神韵。
“马若雷勒蓝”被倾注于花园的每一处细节 作者供图
马若雷勒蓝被倾注于花园的每一处细节:建筑外墙、窗棂、陶制花盆、静谧喷泉……它与赤红步道、苍翠仙人掌、水面盛放的莲花,以及远处苍茫的沙漠天际,构成一场大胆而和谐的视觉交响,仿佛野兽派画笔直接挥洒在现实里。
廊柱上镌刻着柏柏尔人古老的几何纹样,北非的原始生命力与欧洲的现代艺术在此悄然对话、交融。雅克常坐在柠檬树荫下作画,将蓝墙、棕榈剪影、远处若隐若现的阿特拉斯山脉一一收进画布。这些以马拉喀什为魂的作品,后来在法国艺术界激起反响,也让这座花园成为一段跨越时空的艺术遗言。
1980年,伊夫·圣罗兰与伴侣皮埃尔·贝尔杰推开马若雷勒花园那扇钴蓝色大门时,眼前是一片被遗忘的秘境:荒草蔓生,藤蔓缠绕蓝墙,喷泉干涸,唯有那抹独特的“马若雷勒蓝”,在北非炽烈的阳光下倔强闪烁,仿佛仍在诉说往昔诗意。那一刻,圣罗兰仿佛听见了自己的灵魂回响——这蓝,正是他多年来在设计中追寻的色彩灵魂;那些挺拔的仙人掌与蜿蜒的藤蔓,恰似他剪裁里刚柔并济的线条;而花园中光影交错的节奏,宛若他时装秀场上音乐与布料的完美共舞。
他们毅然买下花园,决心拯救这座濒临湮灭的艺术孤品。在皮埃尔·贝尔杰的坚定支持下,圣罗兰亲自参与修复:他保留了雅克·马若雷勒的原始构想,却以设计师的敏锐赋予其新生。破败的画室被重新漆成标志性的钴蓝,配着洁白窗棂与北非传统黄陶花盆,蓝与黄、冷与暖在光影中碰撞出戏剧性的张力。他引入更多来自世界各地的耐旱植物,让仙人掌、龙舌兰、丝兰在蓝墙前恣意生长,形成一幅幅天然的构成主义画作。
这座花园是设计师圣罗兰的创作圣殿 作者供图
此后三十余年,圣罗兰每年春夏必到马拉喀什,将这座花园当作远离巴黎喧嚣的创作圣殿。这里的每一缕风、每一道光、每一片叶子的脉络,都悄然渗入他的设计基因。他在这里完成了职业生涯中最具突破性的系列之一——1987年“非洲”高定系列,以摩洛哥柏柏尔女性的刺绣纹样为灵感,将粗粝羊毛、闪亮珠饰与流动丝绸并置,重新定义了“异域奢华”。而早在1965年惊艳巴黎的“蒙德里安裙”,其简洁大胆的色彩哲学,恰与马若雷勒花园的蓝墙形成奇妙呼应——或许正是北非阳光下的色彩碰撞,让他对几何与色彩的平衡有了更深的体悟,最终沉淀为独树一帜的时装语言。
花园宛如一件流动的艺术品 作者供图
他更将花园本身视作一件流动的艺术品。20世纪80年代后期,他推出以“马若雷勒蓝”命名的多款手袋、丝巾与彩妆,将这种专属摩洛哥的蓝色带入全球女性的衣橱。YSL经典电光蓝系列,灵感正源自清晨阳光洒在蓝墙上的那一瞬流光。他曾说:“摩洛哥教会我色彩,而色彩就是生命。”在这里,他从一个以黑色为主调的“反叛者”,蜕变为驾驭色彩的大师,设计愈发大胆、自由,充满生命力。
2008年,圣罗兰离世。遵从他的遗愿,皮埃尔·贝尔杰将他的骨灰一半撒入花园深处的竹林,另一半封进一座朴素的罗马式纪念石柱——柱身无名,唯有那抹熟悉的蓝色在阳光下低语。皮埃尔说:“不是摩洛哥需要伊夫,而是伊夫注定属于摩洛哥。”如今,这座花园不仅是他灵魂的归处,更是一座鲜活的时尚圣殿。每年,无数设计师、艺术家与朝圣者穿行于蓝墙之间,仿佛仍能看见那个穿黑色高领衫的身影,在仙人掌的剪影下凝神沉思——而他的创意,恰似花园里永不凋零的三角梅,在色彩与自然的永恒对话中,一次次苏醒。
画笔下的城郭诗意
在马拉喀什博物馆的幽静一隅,阳光透过高窗斜洒,落在一幅油画上——温斯顿·丘吉尔曾在此地创作的《库图比亚清真寺》。画中,那座矗立在赭色城墙后的宣礼塔,在晨光中静静挺立,远处阿特拉斯山脉的轮廓若隐若现,天空泛着柔和的粉蓝与淡金。小马轻声介绍:“丘吉尔曾六次到访此地。他最爱在拉玛穆尼亚酒店的露台上支起画架,面朝雪山,背倚花园——他的画笔,曾将这座城的光与影永久定格。”
马拉喀什的建筑风格别具一格 作者供图
另一幅描绘阿特拉斯山脉的油画,同样出自丘吉尔之手。夕阳将雪峰染成金红,山脚下的赭色城郭如波浪般铺展,蜿蜒的城墙与密布的屋舍在暮色中融为一体,棕榈树的剪影斜斜投在蓝墙与小巷上,空气仿佛被镀上一层暖融融的光晕。画中的马拉喀什,没有喧嚣的市集,没有政治的角力,只有一座城市在自然怀抱中的静谧呼吸。
这幅画创作于1943年初,正值卡萨布兰卡会议之后。战事紧张,世界格局在谈判桌上悄然改写。会议结束后,丘吉尔邀请美国总统罗斯福同游马拉喀什。他站在拉玛穆尼亚酒店的露台上,指着远处落日下的山峦说:“你远道而来,若未亲眼看见阿特拉斯山脉的落日,便不算真正到过北非。”两位并肩而立,凝望那抹沉入山巅的余晖,那一刻,战争的阴云仿佛被金色光芒暂时驱散。
马拉喀什街景一角 作者供图
几天后,丘吉尔在马拉喀什城中的Villa Taylor住下,支起画架,以阳台为景,完成了这幅描绘宣礼塔的油画。后来,他将这幅画作为礼物赠予罗斯福,以纪念两人在战火中短暂的休憩与共同的审美体验。这幅画几经辗转,在私人收藏界流转至今,成为20世纪政治人物艺术创作中最具代表性的作品之一。
对丘吉尔而言,马拉喀什远不止是度假之地。自1935年首次到访,这座城便成了他心灵的避风港。此后近三十年,他六度归来,在光与色彩中寻找内心的平静。当时,他正因政治失意陷入抑郁,绘画成了疗愈心灵的方式。而马拉喀什,以其炽烈的阳光、斑斓的市集、静谧的花园,为他提供了最丰沛的创作源泉。他曾说:“在伦敦,天空是灰的;而在这里,每一寸空气都在发光。”他一生创作了超过500幅画作,其中不少灵感都源自这座北非古城。
巴伊亚宫 作者供图
1950年冬,76岁的丘吉尔再次来到马拉喀什。他住进拉玛穆尼亚酒店,每日清晨在花园散步,午后在露台作画,夜晚则在烛光下撰写《第二次世界大战》回忆录。他将此地称作“灵魂的避难所”,在这里,他得以暂时抽离政治的重压,以画家的眼睛重新凝望世界。1958年,他重病初愈,医生劝他静养,他却执意重返此地。他说:“只要还能看见阿特拉斯山的落日,我就没有真正老去。”
画中没有政治风云的凛冽,只有宁静与温暖流淌在笔触之间——那是他对这座城最深的眷恋。丘吉尔曾言:“我一生都在与黑暗搏斗,而绘画,是我找到的光。”在马拉喀什,这道光格外明亮。他的画笔,不仅记录了一座城市的诗意,更在战火与岁月的夹缝中,为世界留下一份关于美、希望与坚韧的永恒证词。
尾声:永恒的栖居
暮色四合,赭色城郭被镀上温柔金边,暮色漫过蓝墙,喧嚣沉进石缝,画布上的光,不再流动。
那些曾在巷中吆喝的商贩、起舞的艺人,早已化作马若雷勒画中的笔触;马车的轮轴声、圣罗兰的色彩灵感、丘吉尔的城郭写生,也都与这座城的阳光、茶香、宣礼声深深缠结。
本约瑟夫神学院 作者供图
马拉喀什的真正魅力,从不在它的风景。它以一种近乎母性的包容,让每个抵达的灵魂,都能在此找到栖居的方式。
他们并非真正属于这座城市,却都把灵魂的一部分,永远留在了这里。
马拉喀什街景一角 作者供图
但或许,真正的栖居,不是留下印记,而是被这座城市悄然改变——当你离开时,带走的不是照片,而是骨血里多了一抹赭红,和一缕不肯褪去的蓝。(作者 杨晓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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