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丰六年的秋意，是从翁塆茶园深处漫出来的。不是急风骤雨般的浓烈，而是像竹露滴落在青石板上，慢悠悠地渗进肌理 —— 先是竹梢头凝着的清芬，顺着风丝飘进衣领；再是柿树间漫溢的甜香，混着茶树的鲜爽，在空气里织成一张软绵的网，让人一踏入这方天地，便觉浑身的毛孔都舒展开来。
那几株百年柿树，该是翁塆最执拗的守者。虬曲的枝干像被岁月揉过的篆字，每一道纹路里都藏着风雨的痕迹，却依旧遒劲地向天空伸展。枝桠间缀满的橙红柿子，是秋光最慷慨的馈赠：有的像刚染上胭脂的小灯笼，皮上还凝着一层薄薄的霜花，透着青涩的憨态；有的已熟得通体透亮，仿佛轻轻一碰，蜜浆便要顺着果皮淌下来。风过时，满树柿子轻轻晃荡，墨绿的茶树间便溅起细碎的暖亮光斑，落在采茶人留下的竹篓上，落在蜿蜒的小径上，也落在不远处那座竹篱笆围起来的小院里。
九月上旬的晨光，总带着几分慵懒。竹影斜斜地铺在翁塆小院的青石板上，像谁用墨笔轻轻晕开的线条，随着日头升高，慢慢挪着步子。苏轼、黄庭坚、陈季常三人围坐在案前，案上的景致比窗外的秋光更让人动心：那只冰裂纹青瓷盏里，刚泡好的秋茶泛着浅碧色的光晕，茶汤表面还浮着细密的茶沫，袅袅升起的茶香裹着竹风，先是在鼻尖轻轻打了个转，接着便钻进肺腑，洗去了晨起的困倦；旁边三只粗陶盘依次排开，热气腾腾地勾着人的食欲 —— 最左一盘秋笋炒肉，脆嫩的鲜笋切得厚薄均匀，每一片都裹着透亮的油花，肉片纹理间渗着琥珀色的酱香；中间一盘馓子炒豆芽，金黄的馓子掰成寸段，裹着油光依旧脆挺，绿豆芽嫩白中带着浅绿，油星子在缝隙里闪着光，咬一口该是脆响与爽嫩交织；最右一盘芝麻叶焖五花肉，深绿的芝麻叶吸饱了肉汁，变得软塌却依旧带着嚼劲，肥瘦相间的五花肉炖得酥烂，筷子一夹便微微颤动，油亮的肉皮上还沾着细碎的芝麻，香气不是猛浪地冲过来，而是丝丝缕缕地钻进口鼻，勾得人喉头不自觉地滚动，连呼吸都慢了几分。
苏轼执筷的动作带着几分急切，先夹了块笋送进嘴里，眼睛先亮了亮。笋的清甜先是在舌尖绽开，像咬到了春天的余韵，接着肉的咸香便层层漫开，油脂的润厚裹着纤维的爽脆，两种滋味在齿间交织，竟让他忍不住眯起眼。转而又夹了一筷馓子炒豆芽，馓子的脆响在唇齿间散开，带着油炸的焦香，豆芽的清甜随即漫上来，解了油腻，只留满口清爽。最后尝了口芝麻叶焖五花肉，肉汁在嘴里化开，咸香中带着芝麻叶的独特醇香，肥肉入口即化，瘦肉却依旧鲜嫩，连带着吸饱汤汁的芝麻叶都成了宝贝，他咂咂嘴，连声道：“农家菜里藏着真味，比那山珍海味更得人心！”
放下筷子时，书童早已研好了墨，他提笔蘸墨，腕间轻转，墨色便顺着笔尖落在宣纸上，《和黄鲁直食笋次韵》的字句在纸上渐渐舒展：“饱食有残肉，饥食无余菜”，没有半句雕琢，直白里全是对农家粗食的贪恋；“纷然生喜怒，似被狙公卖”，借狙公饲猴的典故，轻轻一点，便暗讽了世人被口腹之欲牵绊的庸常；到了 “一饭在家僧，至乐甘不坏”，更是将这桌烟火气与僧家清苦相对比，字字都在说：那些被人忽略的平凡饭菜里，藏着最踏实、最长久的 “至乐”。墨汁在宣纸上晕开时，竹风恰好吹过，带着茶香与菜香，轻轻拂过纸页，像是在为这段文字添上几分烟火气的注脚。
酒过三巡，暮色已悄悄漫进茶园。三人踩着竹影踱出小院，脚下的青石板还留着白日的余温。陈季常走在最前，仰头望着满树柿子，指腹摩挲着树干粗糙的纹路，树皮的颗粒感透过指尖传来，他忽然笑叹：“这柿子长在山野，不施粉黛，倒比那江南精心培育的蜜橘更合胃口。” 苏轼听了，伸手便摘下一枚熟透的柿子，指尖触到薄如蝉翼的果皮时，便觉果肉的绵软，像握着一团温软的云。他轻轻咬破一角，蜜浆般的果肉瞬间在齿间流淌 —— 酸甜里裹着阳光的暖，混着方才秋茶的清润、佳肴的醇厚，几种滋味在舌尖缠绵，竟让味蕾生出几分满足的慵懒，连脚步都慢了下来。
此时秋风吹过茶园，柿树的暖红与茶树的墨绿在眼前交织，方才秋笋炒肉的鲜香还萦绕唇齿，手中秋茶的清润又在舌尖回甘，苏轼望着满树 “小灯笼”，胸中诗兴陡然翻涌。他抬手拂去衣襟上的柿叶，朗声道：“柿火燃空映翠岗，新茶撷露满筠筐。笋香尚绕唇间味，一盏清茗引诗长。” 字句刚落，黄庭坚便抚掌笑道：“子瞻此诗，把这翁塆秋味全写活了！” 陈季常也点头附和，目光落在满树柿子上，笑意里满是赞同。
黄庭坚倚着旁边一株茶树，茶树的叶片在掌心轻轻划过，带着秋露的凉。他看着柿叶在秋风中打着旋儿落下，有的落在茶园的泥土里，有的轻轻巧巧地落在肩头，还带着山野间的浅浅凉意。他低头拂去肩头的柿叶，轻声道：“此果、此茶、此景，没有丝竹乱耳，没有案牍劳形，倒比那临安城里觥筹交错的琼林宴，更有几分诗味。” 话音落时，风又起了，满树柿子晃得更欢，像是在应和他的话。
夜色渐浓时，案上的墨痕已干，宣纸上的诗句还留着淡淡的墨香。苏轼三人的笑声，混着竹风、柿香，渐渐融进翁塆的暮色里。千年时光流转，茶园里的茶树枯了又荣，柿树的枝干愈发粗壮，当年的竹篱笆早已换了新的，可每当秋光漫进翁塆，竹露依旧凝着清芬，柿子依旧缀满枝头，风过时，还是那熟悉的暖亮光斑，还是那让人安心的烟火气。
如今再到翁塆，若是赶上柿子熟时，还能看见采茶人摘下柿子，放在竹篮里，红的果、绿的叶，映着蓝天，像一幅流动的画。偶尔有游客坐在当年的东庄来鹤亭上，泡一壶秋茶，咬一口甜柿，恍惚间仿佛还能看见那三个身影 —— 踩着竹影，谈诗论食，将一段雅事，酿成了翁塆秋光里，永远散不去的柿香。#我在头条晒家乡#
来源：光山县图书馆 图文：苏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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