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一列南行的火车上。
车窗外的景致,像一幅无尽长的、缓缓展开的手卷,田畴、村落、河流、山丘,一一地来,又一一地去,决绝得不留一丝痕迹。
我靠在微凉的车窗上,听着铁轨那规律而又单调的“哐当”声,忽然觉得,这奔袭的列车,这不断退后的风景,这一个个有名或无名的站台,不正是我们漫长一生的一个绝妙隐喻么?我们每个人,自呱呱坠地那一刻起,便都登上了这趟单向的列车,开始了各自或平淡或奇崛的行旅。
这行旅的第一站,大抵总是被一片葱茏的、鲜润的绿色所笼罩的。那便是我们的二十岁了。
二十岁的年纪,生命是一望无际的、等待开垦的沃野,血管里奔流着的,不是血,而是滚烫的、不安分的岩浆。那时的勇敢,是“燎原的火”。这火,烧得是那样旺,那样毫无顾忌。它不为温暖,不为照明,只为了燃烧本身那壮烈的、近乎毁灭的快意。我们凭着这腔火,敢爱敢恨,敢摔敢打,敢对着整个世界发出自己的宣言,哪怕那声音是稚嫩的、颤抖的。我们相信凭着这团火,可以烧穿一切黑暗,熔解一切坚冰。那是一种近乎盲目的、却又无比真诚的力,一种青春的、原始的、不容置辩的豪情。这火,烧过了,或许会留下焦痕,但那光和热,却成了我们一生中最鲜明、最滚烫的记忆。
它让我们在往后那些温吞的岁月里,每每回想,心头仍会为之一震。
列车隆隆地向前,窗外的绿色渐渐深了,浓了。不知不觉,便驶入了三十岁的站台。
这里的风光,与二十岁时是迥然不同了。那燎原的火,经过岁月的风雨,声势渐弱,终于汇成了一条“沉静的河”。河面或许不再有惊涛骇浪,但水流却更深,更稳,也更有了方向。我们学会了不再与每一块礁石较劲,懂得了迂回与包容。肩上担子重了,是家庭,是事业,是种种不容推卸的责任,像河床,规范着水的流势,也赋予了水流以厚度与力量。三十岁的从容,不是懈怠,不是平庸,而是一种在认清生活真相之后,依然热爱生活的、清醒的执着。它少了几分喧哗,多了几分笃定;少了几分幻梦,多了几分耕耘的实在。这时的我们,像一棵初夏的树,枝叶繁茂,足以投下一片可供人休憩的荫凉,而根系,也正向着大地的深处,更坚定地扎下去。
当我正沉浸在这河中流水的思绪里时,列车在一个稍大的站台缓缓停靠。月台上,有送别的人,有迎接的人,熙熙攘攘,各自奔忙。这使我想起生命行旅中那些来来往往的过客。有些人与我们同行一程,在某个岔路口,便微笑着挥手作别,此后山水不相逢;有些人,则成了固定的旅伴,无论风雨晴晦,总在身侧,成了这孤独旅程中,最温暖的慰藉。无论是短暂的相遇,还是长久的陪伴,他们都构成了我们风景的一部分,让这旅程不至于太过寂寥。
汽笛长鸣,列车再度开动。
窗外的景致,不知不觉间,又换了一副模样。那葱茏的、繁盛的绿意,仿佛被秋阳镀上了一层醇厚的金边,显得愈发深邃、沉静了。这该是四十岁的光景了罢。
到了四十岁,生命便不再是那奔流的河,而俨然成了一座“温厚的山”。山是沉默的,它不言语,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历着风霜雨雪,看着日升月落。它不再像火那样急切地表达,也不像河那样不息地奔流,它只是存在着,以一种庞大而安详的姿态。那山上的每一道褶皱,都像是我们额上渐深的纹路,里面住着数不清的故事——有成功的欢欣,也有失败的苦涩;有相遇的温暖,也有别离的怅惘。那偶尔在阳光下闪烁的、早生的白发,也不再是衰颓的标记,而像是缀在岁月枝头的、星星点点的智慧之果,是时光这位严苛而又仁慈的雕刻家,留下的、独一无二的刻痕。
岁月馈赠给我们的,何尝是苍老呢?它更像一位技艺精湛的匠人,将我们这块粗粝的、充满棱角的顽石,置于生活的激流中,经千万次的冲刷、打磨,终于褪去了浮躁与虚妄,显露出内里温润的光泽与坚韧的质地。那每一道皱纹,每一根白发,都是这淬炼过程中留下的印记,是生命在与世界碰撞、交融后,获得的、独一无二的勋章。我们不再羡慕二十岁的烈焰,因为我们已经拥有了山的沉实;我们也不再仅仅满足于三十岁的从容,因为我们的胸襟里,已然可以装下更广阔的天空。
何必频频回望,去度量来路的长短呢?
那走过的,无论是坦途还是歧路,都已成了身后确定的风景,定格在记忆的相册里。过多的回望,只会牵绊住前行的脚步,徒增“当时惘然”的叹息。人生的妙处,恰在于它的不可预知。前方的站台,依旧笼罩在淡淡的、神秘的雾霭里。
我们不知道下一程,是风雨如晦,还是“云阔天青”。但这未知本身,不就是最大的诱惑与希望么?那云后的天光,那雾散后的清明,永远值得我们去期待,去奔赴。
列车依旧在飞驰,载着我的躯壳,也载着我这纷乱的思绪。窗外的天,不知何时,已放晴了。是一片浩瀚的、洗过的蓝,几缕薄云,像仙人的衣带,舒卷自如,闲闲地挂在天边。那光景,真真是云阔天青了。我看着,心里那最后一丝因回望而产生的滞碍,也仿佛被这浩荡的秋风吹散了。
是啊,行旅人生,一站有一站的风景,一岁有一岁的滋味。
收拾好行囊,带着过往淬炼出的从容与温厚,安然地,欣然地,走向那云阔天青的下一程。
生命的美,或许正藏在这不断的告别与相遇、回望与前行的动态平衡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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