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露蓼泉稻米香
刘爱国
这是一个适宜外出的好天气,天是那种澄澈的高高的蓝,疏疏地缀着几缕白云。风是干爽的,带着凉意,从旷野上毫无阻碍地吹过来,拂在脸上,叫人精神为之一振。车行在河西走廊金张掖这片广袤的土地上,两旁是无尽的收割后的田野,裸露着赭黄色的肌肤,安然地休憩着。我的目的地,是那片正被金色笼罩沸腾着的蓼泉镇。
走进那片田园,一股子丰腴的、暖洋洋的香气,便混在风里抢先扑了过来。这香气是复杂的,有新稻刚脱离秸秆时迸发出的清甜,有泥土被翻搅后散发的醇厚,一丝若有若无的、阳光烘焙过的谷物的清香混杂在一起,成了一种实实在在的宣告丰收的喜悦。近了,那一片浩瀚的金色满满地占据了整个视野。说是金色,其实也并不纯粹,其间夹杂着些未褪尽的青绿,和些已显枯意的褐黄,金色便成了层次丰富的、流动着的金毯子。沉甸甸的稻穗,颗粒饱满得像要迸裂开来,密密地垂着头,汇成一片谦逊而骄傲的海洋。几台红色的收割机,如同笨重而可靠的铁甲舟,在这金色的海洋里沉稳地破浪前行。它们走过之处,齐整整的稻秆便倒伏下来,而那黄澄澄的谷粒,则顺着传送带,瀑布似地泻入紧随其旁的卡车车厢里。那“轰隆隆”的声响,本是嘈杂的,但在这田野间,听来却成了一曲雄浑而令人心安的丰收乐章。
田埂上,站着些庄户人。他们并不怎么说话,只抄着手,眯着眼,望着那轰鸣的机器与流淌的稻谷。古铜色的脸上,被岁月的犁铧耕出一道道深辙,此刻,那辙痕里仿佛都漾着笑意,是那种满足的踏实的从心底里透出来的光。那笑意是静默的,比任何言语都来得响亮。旁边停着几辆外地牌照的小车,是前来订购的客商。他们也笑着,那是另一种精明而热切的笑,他们拍着饱满的粮袋,高声地谈论着成色、价格与销路。这一静一动的两种喜悦,在寒露时节的风里交织,比阳光还要暖和几分。
这景象你很难想象,脚下这片流淌着蜜与奶的土地,在两千多年前,还是月氏、匈奴人口中“生而不育”的蛮荒之地。一切的转机,源于那个雄才大略的汉武大帝。当骠骑将军霍去病挥鞭西征,汉武帝设置河西四郡,中原的文明的种子,随着征夫的脚步、移民的行囊,在这片土地上扎下了根。
黑河这名字起得真好。它不像江南的溪流那般碧绿清浅,水色是沉郁的,带着从祁连山巅裹挟而下的墨色岩屑与肥沃腐殖,仿佛一条流动的、肥沃的玄色飘带。正是这无私的馈赠,滋养了蓼泉的祖祖辈辈,让他们在这块土地上,不仅是种下了稻谷小麦玉米,更种下了丰衣足食的希望。第一位在此处引种植稻的祖先,怀着一种探险家与艺术家般的心情,将这江南的物种,巧妙地嫁接到了这塞北的风沙里。一代又一代,岁月流逝,王朝更迭,唯有这稻米,在这黑河水的滋养下,一年一季,生生不息,终于打响了“蓼泉老稻米”这块金不换的品牌。
这蓼泉的地名,也起得颇有意味。蓼泉,双泉,单听这些名字,眼前便浮现出星罗棋布的泉眼,与相连的湖泊。同车的杨老师心直口快,他指着远处说。瞧见没,那边是马家湖,再往西,是西大湖。我们这儿以前大大小小的湖沼多着呢,水汽足得很。有水便有灵性。而这些湖泊,正是水稻种植命脉所系。更奇妙的是这湖底、这田土下的淤泥,是那种能攥出油来的、乌黑乌黑的滋泥。杨老师弯腰抓起一把土,在手里捻了捻,那土色竟真如他所说,黑得发亮。这泥巴,可有年头了。他意味深长地说,里头不知沉淀了多少草木的枯荣,多少鱼虾的遗蜕,各种养料、矿物质,都在这黑颜色里头哩!咱这老稻米为啥香?一半是河水,一半是泉水,另一半,就是靠这身下的‘黑棉被’。
他的话,将我的思绪一下子扯回了上世纪的七八十年代。那时的蓼泉人,为了种出这优质的稻米,所付出的辛劳是今人难以想象的。杨老师的目光变得悠远起来,仿佛穿透了时空,看到了父辈们的身影。那时候没有现在这些五花八门的化肥。肥料得向大地去讨要。于是,在呵气成霜的寒冬腊月,当土地封冻,万物萧瑟,勤劳的蓼泉人却不得清闲。他们套上牛车,穿上臃肿的棉袄,往十几里外的南沙窝里去。那里生长着大片大片的黄蜜蒿子与蓬灰墩,历经风霜,早已干枯。他们就在那凛冽的寒风里,挥舞着木杈与铁铲,将这一丛丛坚韧的枯枝败叶砍倒,垒扎结实,一车一车地拉回地头,堆成一座座小山。那景象,不仅仅是备耕,是一场与严冬寒冷和希望来年收获的争取。
来年春耕时节,大地苏醒,河水欢唱,这些堆积了一冬的蒿子、蓬灰与树叶,被石滚子压碎,被钉耙打碎,被锄头砸细,用槎撒在地里,随着那深插进泥土的犁铧,被彻底地翻埋进土地的深处。在温暖的泥土里,慢慢地腐烂,分解,将自己最后的生命,转化成土地所需的养分。一种庄严的仪式,将荒芜的、野性的力量,转化为孕育文明的、温顺的肥力。烦琐的劳动过程,需要一种持久的耐心和坚韧与体力。土地吞咽着这些粗糙的“食物”,在夏日的阳光下,给辛勤的农人一片闪光的油绿和发亮的蓬勃生长的光泽。
是奋斗在这片土地,勤劳得近乎执拗的人民,被汗水与枯草败叶肥料喂养得无比肥沃的土地,千年如一日奔流不息的黑河丰盈的泉源,共同为“蓼泉老稻米”这块金字招牌,创造了最良好的生长条件。它不像工业品那样标准、冰冷,它是带着温度的,带着历史的厚重,带着泥土与汗水温馨四溢的香腴气息。
夕阳西下,将那金色染得愈发浓烈,几乎有些悲壮了。收割机依旧在不知疲倦地轰鸣,那稻米的香气,在晚风中愈发醇厚。抓一把新米在手,米粒细长,微微透着些青玉般的晶莹光泽,放在鼻下深嗅,一种清香顺着鼻腔,渗入到心脾。香气里,有黑河的沉静,有滋泥的厚重,也有蒿草与蓬灰的野性,一代代蓼泉人脊梁上汗水的咸涩,寒露时节,是天地间给予蓼泉最慷慨的馈赠。
回家的路上,车厢里满是稻米的香气。回头望去,那片神奇的土地渐渐隐没在暮色里。但等来年春风一度,蓼泉又将是一片生机勃勃的绿,经过春播夏长,白露一过一片灿烂辉煌的沉甸甸的金。岁月穿梭,年复一年,蓼泉稻米也种植了两千多年,老稻米的香气,永远弥漫在故乡的田园。
(作者简介:刘爱国,甘肃临泽人。中国民间文艺家协会会员,甘肃省作家协会会员、甘肃省民间文艺家协会会员。临泽诗词学会会长,《临泽诗词》主编。先后在《文艺报》、《中国作家》、《散文》、《飞天》、《绿洲》、《新一代》、《延河》等刊物发表作品600多篇,作品多次入选《小说选刊》、《选文选刊》多篇作品入选各种年选文集,并先后荣获国家和省市50余种奖项,小戏、小品多次参见甘肃剧目调演,多次获等级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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