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秋的漫天雨雾,多日笼罩着故乡胶东半岛的艾崮山。迷蒙的天空,低沉的云盘亘回旋,冷暖气流胶着相持,幻化成雨丝,细细密密,如帘似幕,垂天而降,洒向大地。山川润泽,万物已然喝饱了水。
大河与小溪是雨水消息的即时发布者,它们生动直接、真实准确、毫无保留地记录和展示着这场雨的大小。此刻,它们不再安静、沉寂和低调,不再枯瘦和虚弱,而是欢腾、雀跃、喧哗,充满抑制不住的活力和动感,舞着充沛丰盈的腰身,弯弯曲曲,浩浩荡荡,尽情奔流。
在时大时小的雨中,我回到艾崮山。最先迎接我的是群山之下那片平原中的大河——黄水河。黄水河悉数收纳了艾崮山所有山体汩汩冒出的泉水、哗哗流淌的溪水,这些水是艾崮山以躯体接纳的苍天之水,又再次捧出来献给人间大地之水。
黄水河受艾崮山重托,承载着滚滚河水,一路浇灌两岸沃土,向海而去,最终汇入渤海黄海交汇之滨,在大海中实现了河水的永生。
这是一个关于顺流和逆流的辩证思维和意象。顺流而下,从大山深处生发的每一滴水,不问大小,都可以在万千汇聚中由弱小变强大,塑成伟岸雄浑、波澜壮阔的气势;逆流而上,大河则会清醒看到自己从哪里来,无论自己有多庞大,都是由一滴一滴的水组成,都离不开涓涓细流的微小支持。
我顺着黄水河岸边溯源行走,每一条汇入黄水河的溪流都如同艾崮山的血脉和经络,从山上蜿蜒而来,携带着山的浓郁气质和鲜明品格。如果要进山,依从每一条溪流的指引,沿岸而上是最好的办法,确保不会迷路,能顺利抵达艾崮山最隐秘的深处,探寻到其最本真的生命状态,倾听到其最纯真的生命律动。
多年前的一个冬日,在万木萧肃、寒风飒飒的艾崮山里,我遇见一处悬崖上的瀑布冰挂,如白玉般晶莹剔透,光芒闪烁,完整、硕大、壮观,遮住整座山体的峭壁。本应气势如虹、所向披靡的水,竟然被封冻定格了身姿,成为凝固的乐章。四周一片寂静,仿佛所有生命的色彩、声音、身形也被封冻着。可是,仔细看,我又发现,水是不甘于被冻住、被定型、被捆住手脚的,我从冰的“极静”中感受到一种不可遏制的“极动”,这是一种强烈的流动势能,其纹理走向显示着水在凝结成冰那一刻依旧奋力向前的痕迹。假以时日,冰雪消融,冰重新变回水,必将再次喷薄飞跃。
此刻,这处瀑布会如何呢?我要顺着溪流去探寻它。
进山之路是从一个叫“老洼”的小村庄开始的。来到村头,几十户人家,几排整齐的红瓦白墙农家房屋,细雨中人烟阒静,悄然无声,只闻连续不断、清晰响亮、阵势恢宏的流水声,响彻四野,不绝于耳。一条河如银练玉带,从山上顺势飘来,环抱村南,河水泛着丝绸般的光泽,与河床内的白色石头拥挤碰撞,浪花飞溅,向着下游村庄奔去。
往山上去,需要过河,却并无小桥飞架。平日河水浅,村民直接在河床里铺设一条简易石板路,横穿河道,可以步行或驾驶农用车过河。此时,水已淹没石板路。我想起小时候在村里经常挽起裤腿、赤脚过河的情景,如今我的双脚已经不知多少年没有浸入河水之中了,甚至好像已经忘掉了河水淹没双脚的感觉。我一阵莫名兴奋,急切要重温过去,便毫不犹豫脱掉鞋袜,将裤腿挽至膝盖,蹚水过河。双脚浸入清凉的河水中一刹那,久违的感觉又回来了,这是一种镌刻在心底、不会忘却和丢失的感觉。河水既有力量也温柔,厚实、密闭地包围和抚摸双脚,为我净水洗尘、放松按摩、清凉身心。脚底的石板是粗粝的,硌得双脚有些明显的痛楚,我不由得感叹,多年远离河水,脚的机能大概已退化很多,越发娇弱了。河水用明显的力量向下游方向推着我,而我要向对岸走去,必须加以小心,集中精力,踩着石板而过,我想起当年大人们对孩子过河要注意安全的耳提面命、谆谆教导,河水内在的绵绵力量是什么时候也不能轻视慢待的。
过河后,山间小路两侧是大片苹果园,枝叶茂密,果实累累,乡亲们正冒雨为树上的苹果摘去保护袋。摘袋后,经过阳光的照射,苹果会迅速“镀”上一层娇艳的红颜,半个月左右时间就可以采摘收获。时间不等人,看他们冒雨忙碌着,脸上雨水、汗水混杂流淌,而我却“无所事事”“游手好闲”地欲去寻找瀑布,我感到一阵脸红耳热,只能向他们关心询问几句关于天气、收成的情况,在心里庄重、虔诚地默默祝愿乡亲们有一个好收成。
山里的雨总要比山下平原大一些,这是艾崮山最常见的小气候。走出成片的果园,我撑着一把伞,进入茂密的原生态山林中,雨丝淅淅沥沥更密了。
山涧谷底是溪水自然而然的河道,从两侧山体渗出的泉水流淌汇聚,形成欢快的小溪。溪流的上方,总有一条小路,与溪水相伴相依,顺着同一个走向出没。小路时而清晰,时而隐藏,若有若无,有时需要透过杂草和灌木丛的遮掩仔细分辨一番。路从未经刻意修建,都是走过的人一步一步踩出的。先前的人在摸索中前行,为后来人蹚路;后来人用接续的步伐,把小路踏得更平、更坚实稳固。草木旺盛的季节,路很容易被淹没,可以看到,先前有行路人不断清理、修剪路边纵横枝杈的痕迹,只为后来人走得更顺畅方便。想到此,我也努力使自己走出的每一步坚定有力、平稳扎实,也算是留下一行脚印,为夯实小路尽自己一点绵薄之力。
厚实的山体,在雨的连续浸润中,每踩一脚仿佛都能冒出水来。艾崮山的土地,属于棕色的森林土,是暖温带落叶阔叶林和针阔混交林下形成的土壤。湿润的森林植被下,经年累月中大量动植物的有机质、腐殖质积累积聚,形成厚厚的枯枝落叶层、腐殖质层,肥沃松软,哺育山林生命。
秋日是艾崮山五彩斑斓的季节。若是好天气,阳光洒向大山,蓝天白云之下,高大的乔木遮天蔽日,松树、槐树、银杏、杜梨、白榆、白杨、楸树、椿树、枫杨、黑松、麻栎、核桃、板栗,茂密间杂,尽情向空中舒展张扬;密集的灌木铺陈延宕,棉槐、酸枣棘、胡枝子、黄荆、杞柳、绣线菊、杜鹃、蔷薇、郁李、栎类,连片生长,如大海波涛般覆盖着山体荡漾起伏;顽强的野草荣枯交织,黄背草、野古草、马唐、狗尾草、蟋蟀草、画眉草、马齿苋、莎草、铁苋菜、刺儿菜、皱果苋,还有灵芝、蘑菇,在不起眼的角角落落,在不被关注的脚底下,默默迎风摇曳起舞,甘做“小角色”,却展示着不可或缺的生命存在。经过春日的嫩绿萌发、百花开放,夏日的墨绿深染、浓荫密盖,秋日用一种沉寂、落寞、飘零之美,开始一场年轮暂别的落幕仪式。漫山的绿已经褪去锋芒,苍苍而温润,淡淡而柔和,火红或金黄的叶子成了最亮眼的一抹颜色。一阵风掠过山间,涛声阵阵,凉意袭袭,大片的叶子离开树梢,在空中翻卷飘荡,又蹦跳着四散随意落下堆积;树上沉甸甸的果实,板栗、核桃、榛子、柿子、软豆、酸枣,在枝叶的摇晃摆动中,噼里啪啦,竞相从树上往下掉,滚落山坡。
树木、荆草的果实是艾崮山众多动物秋冬赖以生存的食物。松鼠、野兔、野鸡都会在秋季寻好隐蔽之处,储存足够的食物以度过寒冬;蛇、蜥蜴、蛙、蝙蝠、刺猬们则要准备冬眠,蛰伏闭关,明年再见;候鸟迁徙、留鸟驻留;昆虫即将完成一个生命周期,以待重生。山中,是一个繁盛的生灵世界,在秋日里进行着热闹、忙碌的过冬准备。
在秋雨的云遮雾罩之下,一切似乎已暂停,山里除了水声、风声,悄然再无他声。秋的五彩颜色也淡了很多,天地如同一幅简约的水墨画,空蒙留白,恬淡寂寥,旷远虚无。山谷间,只有越来越大的水声在鸣响,越发寞然肃静。
溪水清亮纯净至极,不带一丝杂质,不沾一分俗尘,宛若仙界神水,我手掬一捧便喝,沁凉甘洌,口舌生津,四体舒泰,感觉把五脏六腑洗得干干净净,浊气一扫而空。我每日里被人工制造品所围困,这天然的溪水无疑是解救我的最高级清新剂。
谷底大大小小的石块,横七竖八卧着,无一不被流水打磨得圆润光洁,无棱无角,温和可亲。水草在溪中起伏荡漾,如飞天舞者;几片树叶漂浮游荡、随波逐流;三五条小鱼倏忽来去,如捉迷藏般欢快,惊了一只青蛙猛地跳出水面,在空中一个飞跃,扑通一声,旋即又钻入远处水中,激起一圈涟漪扩散,水草舞得更翩跹了。
溪水至柔,在石头遍布的河道内,不惧崎岖阻滞,畅意顺流,摔碎的水花四溅,响若洪钟,甚至奏出音乐旋律,声阶相宜,悦耳动听。
时时可见岸边一块巨石临水,一棵粗壮的树被挤压在巨石下扎根生长,树干从石缝中探出,无法挺直身姿,只得挣扎扭曲变形,如巨蟒紧紧缠绕怀抱巨石,努力摆脱巨石重压,最终获取向天空生长的自由,其不屈奋争的姿态散发出一种震撼之力,树之柔韧与石之坚硬融为一体、浑然天成。
在溪水的指引下,我离瀑布越来越近,可是,有茂密的树林遮挡,我始终无法远远一眼就望见它。但就在刹那间,流水声由喧哗变成了一种震天撼地的轰然鸣响,整座山谷都在震颤,如千军万马横扫而过,我顿感自己如一粒草芥、一只蝼蚁,在这磅礴的自然伟力之中,何其微弱渺小。参差的大树遮挡在我的眼前,透过树的身影,一片水雾弥漫,腾空而起,瀑布的真容就在树的身后,等我到来。
穿过大树,瀑布猛然出现,如同舞台拉开帷幕,一场大戏的高潮正在壮观上演。顶天立地、刀劈斧削般的陡壁高崖悬在我的头顶,直达云霄,或许只有飞鸟才能振翅跃上。峭壁之上,有一线浩浩大水,从天而降,呼啸倾泻,前赴后继,以粉身碎骨的无畏飞流直下。谷底一处水潭,水波翻涌,水珠四射,一块块山石被如此气势的水流镇住,早已褪去锋芒和尖砺,低眉顺眼,静默无声,任由冲刷。
我一时惊呆,陡然又明白,为什么在那个寒冷的冬日,这股水是如此不甘被封冻凝滞,原来它的特质是这样的千般气魄、万般激情。
仰天长啸、壮怀激烈。这瀑布,虽无黄果树、九寨沟、壶口、德天那些“明星”大瀑布的旺盛名气和人气,籍籍无名,隐于山中,少人问津,孤独终日,可丝毫不影响它澎湃地独舞。它是艾崮山关于水的乐章中最辉煌、最激动人心的部分,它让水迅疾起跑,纵身一跃,从至柔、至顺变为至刚、至劲、至烈、至坚,劈山碎石,摧枯拉朽,声震山谷,气冲霄汉。
雨水夹杂着水珠、水雾,向我袭来,我手中打着的伞早已抵挡不住。我索性将伞收起,任凭水打湿我,仿若去掉最后一层屏障,让我的身心完完全全、毫无保留地融入这天地自然之中。
瀑布如此之高,我如此之低,便无法想象这水从何而来。但小时候父母长辈就告诉我,山多高水就多高,艾崮山是长流水不断线的。
在细雨蒙蒙中,看溪水、看飞瀑,看山中生命万物,我真切地感受到,艾崮山依靠自己庞大的山体,把天上的雨水积蓄起来、守护起来,通过自己独特的内循环系统,让水更纯净、更甘甜、更绵长,变成不绝的宝藏,源源造福家乡大地。艾崮山对雨水秉持的是勤俭节约、积少成多、科学长远、永续利用的理念,它是一位水资源管理专家,护佑着家乡土地丰满润泽。
我触摸着山上石头、泥土、树木,看着高耸山峰在迎接浓密雨云,看着云雾雨水被岩石的纵横缝隙、植被的丰富根系、土层的细密孔隙所吸收、储存、过滤、净化,然后以适宜、顺畅、均匀的节奏冒出泉水,形成溪流,最终生成江河湖海。这是大山最珍贵、最高级、最复杂的作品,这是令人叹为观止的自然文明,可以媲美人类所创造的一切文明成果——或者说人类的文明成果深受这山与水的启发。
沉默无语的山,懂得水对于这个世界的重要性,它为世界真诚守护着水。
离山而去的水,还会以流动、蒸发、降雨的形式再回山上,年年岁岁,循环往复——但这不是简单地重复,每循环往复一次,就是福泽世界一次,生命得以繁衍生息。
或许,这就是“高山流水”之要义、之境界。
寻到瀑布,了我心愿。告别瀑布,我沿溪流下山,感觉自己也成了溪水中的一滴,带着山的嘱托,去往人间。
注:图片由作者本人提供
作者简介:戴发利,烟台市作协会员,烟台市散文学会会员,蓬莱区政协学习文教委主任,蓬莱区作协主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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