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不清这是第几次来金佛山。每感疲惫无措,总爱往这儿走——金佛山,原是重庆人藏在山褶里的福泽。
车过天星地界,柏油路便如被山风揉皱的信笺,渐渐蜷进山道。后视镜里,城市的冷光、喧嚣、焦虑被连绵青黛一点点吞没,终成遥远的影子。
登金佛山,惯走西坡一道。循竹丛后“哗啦啦”的水声,寻到山脚廊桥上“碧潭幽谷”四个青漆大字,便算正式启程。刚过廊桥,转过一块巨石,眼前倏然撞出一汪碧潭。山溪在此聚作深潭,偶有阳光斜照,风过处,水面碎银般晃动,像谁把星子揉碎了撒进去。我忍不住挪步水边,掬起一捧——清凉从掌心窜起,直沁五脏六腑,带着石的硬、草的劲,凉得肆无忌惮又理直气壮,倒像重庆人骨子里的耿直。
沿溪再上十公里,尽是串珠似的潭水:有的深不可测,墨绿如老砚;有的清浅见底,能数清石子的弧度;有的落差陡峭,浪头裹着断枝奔涌,各有各的节奏。坐石阶歇脚时,见一只蜻蜓扑棱着透明翅纹,从一块水浸发黑的巨石,跳到浮水的竹叶上,一停便是许久。蜻蜓没有耳朵,大约活在视觉主导的世界里,对水声、风声、虫鸣并不敏感。我望着它,它望着水面——或许它不知这潭水是风景,只当是与自己共生的镜子,照见振翅的模样。是啊,心若澄明,方能把自己看进水里。
幽谷行至半途,石阶陡然收紧。凿进山石的台阶窄得只容半足,临谷一侧的铁索在风雨里绽开细缝,用矮石柱牵着。起初还能埋头数步,忽一抬头,望不见头的石阶压过来,腿肚子直打颤,呼吸也乱了节奏。人在困厄里,身体最诚实:会怕、会累、会惊觉自己并非无所不能。
“坐着歇会儿。”上方传来敞亮的声音。石阶转弯处有座竹亭,亭下大嫂系着靛蓝碎花围裙,正用簸箕翻晾豇豆。竹亭嵌在院坝里,后边几间木屋,墙角柴禾码成小山,土灶飘着微烟,正烘着方竹笋;鸡鸭绕着灶台踱步,不时啄食菜叶米渣。
我应声坐下,大嫂递来一碗油茶——色泽亮黄,香气撞鼻。粗瓷碗沿有些磕碰旧痕,这是金佛山人待客的老礼数。采茶季里,人们现摘野茶,油炒、煮沸、捣烂成羹;客至时,切肥瘦腊肉炒香,滚水烧沸,文火煎成汤。油茶又叫“干劲汤”,自清末民初川黔古道传下,渐成独一份的饮食记忆。
“山里野茶,苦是苦点,败火。”她捻着袖口擦汗,“这山啊,心善得很,四季都给人吃食:春有挖不尽的野菜,夏能摘茶,秋捡菌子打笋子,冬守火塘熏腊肉。”坐在这里,日子慢得很,心却不慌。
歇够了再往上,竟觉脚步轻快许多,倒像山石在托着脚底板走。石阶两旁古木参天,阳光从叶缝漏下,枝桠横斜;风穿林梢,惊起几只山雀,扑棱棱飞起又落下,声浪撞在树干上,又落回耳中。手脚并用爬过一线天、南天门、步步生莲,急促的呼吸间,心底像被清水洗过。路过空门、祛尘亭、悟道亭,来时的艰难竟全忘了。
行至金龟朝阳,一片云海漫到脚边,翻涌着漫出白茫茫一片,远处山峦奇石只剩模糊轮廓,像水墨画里未干的笔触。金佛山最动人的,不是2238米的海拔,而是那方天工削就的桌状山顶——垂直绝壁如巨墙垂落,将山顶平原与深谷彻底隔绝,山势在此沉淀出磅礴的宁静。
穿箭竹林,北行二十分钟,便到金佛寺。据寺内残碑载,“唐金佛寺小引”字样犹存;明代最盛时,夏秋晴日夕阳映崖,整座山金光灿灿如佛显圣,故古名九递山,后改称“金佛山”。民国时寺僧逾三百,至今香客远及川黔。千百年间,佛守山的安宁,山护佛的孤独。
近前,见一座朴素石碑嵌着金色“佛”字,香炉里插着三炷香,轻烟袅袅。有僧人扫着落叶,竹扫帚划过青石板,“沙沙”作响。工匠正给佛堂修缮,朱砂一笔笔补外墙,却刻意绕过墙角斑驳的青苔——这是山给佛的年轮?还是佛给山的呼吸?匠人的虔诚,倒成了最生动的禅意。
一束暖光从殿顶洒落,忽然懂了:究竟要向谁求?求什么?或许唯有向内,才能看清所求,学会所放。
原来有些路,不为登顶,只为找回自己。
夏梦洁/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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