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末，我走进永州这片被潇水浸润的土地。河岸边的菜园层层叠叠，青石板小径沾着晨露，踩上去微凉；河对岸的乌桕树轻抖几片红叶，飘进菜园的红壤里，红得与辣椒难分彼此——分不清是树的秋意，还是地的深情。这里的菜园带着湘南特有的格局：临水而建，依势成畦。脚踩进土壤时，土粒细得像碾碎的朱砂，晨光一照，每道垄沟都泛着暗红的釉色，那是无数代农人用锄头磨出的底色。
冬瓜架上，藤叶已显斑驳，却仍固执地托举着最后的果实。这冬瓜不似盛夏时那般鲜亮饱满，绿衣上凝着料峭秋寒留下的沉静色泽，却稳稳挂在藤架上，绒毛在夕阳里漾着细碎的光。我伸手轻触，那层细腻的绒毛下，是坚实又温润的质地 —— 恰似农人常年劳作的手，骨节虽粗，掌心却暖，默默递着土地深处的力量。
苦瓜藤旁，白苦瓜在秋风里轻晃。表皮因秋寒泛着细密的皱纹，像被时光细细雕琢过的玉石。我凑近细看，凹凸的纹路里还嵌着昨夜的露珠，在晨光中闪得像星子，又像未落的泪。
丝瓜架下，农人正在清理枯藤。几朵迟开的丝瓜花仍倔强地绽着，花瓣已卷了边，却还攥着最后的明黄。老农说：“留着这几朵，让蜜蜂再贪几口秋蜜。” 他小心绕开开花的枝桠，手法轻得像怕惊醒熟睡的婴孩。
最动人的是那片辣椒地。大部分植株已枯黄，唯独顶端挂着几簇红辣椒，在萧瑟秋景里燃着最后的热情。一位农妇正在采摘，竹篮里堆得红艳艳的，像把整个秋天的热烈都装了进去。“最后一批了，” 她笑着说，“留些做种，剩下的晒干，够吃一冬。”
紫扁豆似是不知秋深，仍开着粉紫的小花。新结的豆荚从深红渐染至紫黑，与未谢的花挨挨挤挤。我蹲下身，听见蜜蜂还在花间忙碌，翅膀振动的嗡嗡声，为这个将尽的季节奏着最后的乐章。
菜园的另一头，收获与播种正同时上演。两位老人在采收红薯，锄头落下时总离薯根远些，翻出红薯后，会用手轻轻拂去泥土 —— 像是怕碰疼了这些地下的宝贝。新挖的红薯带着潮润的土腥味，掰开时，浅黄的薯瓤露出来，清甜的气息顺着裂口漫开。
不远处，另一位农人在翻整刚收过的土地。新翻的土在阳光下蒸着热气，他弯腰撒下白菜种子，动作从容又虔诚。“现在种下，过年就能吃上。” 说着，他轻轻压实土壤，像给种子盖了层暖绒。
最让我动容的，是菜畦间浇水的老人。他提着老旧的水桶，一勺一勺浇着刚出土的菜苗。水珠坠在嫩叶尖，风一吹便碎成捧虹光。“别看现在苗小，” 他像是自语，又像对我说，“经一冬历练，开春就是满园青翠。”
竹篱边，新播的蒜苗已探出尖尖的绿角，油菜苗整整齐齐排着，在秋阳里舒展着稚嫩的叶片。这些新绿与园中最后的收获相映，织成一幅“告别”与“期待”缠在一起的秋日图景。
站在田埂上，望着这片菜园，我忽然懂了。这里的农耕延续着古老的传统：春种秋收，秋播冬藏，每个时节都有它的使命。老人说：“地不能闲，人不能懒，这是祖辈传下来的规矩。”
暮色渐浓，农人们陆续收拾农具回家。菜园在夕阳里格外安静，收获后的土地静候新种，枝头仍有果实坚守，幼苗正往下扎根。这一切，恰如老人常说的：“地不欺人，你善待它，它必回报你。”
离开时，一位老农往我手里塞了个刚挖的红薯：“带回去尝尝，沙土壤种植的，特别甜。”我握着红薯，还能触到泥土的温度。老农递薯时，指节上的厚茧蹭过我的掌心——那粗糙的触感里，藏着潇湘大地的收种密码：春播时的盼，秋收时的实，都在这一递一接间，成了活着的传承。
忽然懂得：所谓乡愁，原是这样具体而微的温度；所谓传承，就藏在这片土地周而复始的收与种之间。（图文/何礼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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