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走下经堂的石阶,从青石板的院子左转,一路走去,下面是一段很陡的石板路,那是法林道场(辩经处)旁边的阶梯,通向法林道场漂亮的大门。
大门比平地稍高,走上三米高的石阶,迎面一座中国式山门,里面就是法义问答的场所。
道场周围都是低矮的石墙,上面涂抹有白灰。
进门处非常宽阔,是等级较低的僧侣做辩经前练习的地方,四处植满了榆树、柳树,一片苍翠,木莲花也正散发着迷人香气。
这大概是少有讲究的西藏人建造出来的最为风雅的场所。
三大寺我都一一参访过,但没有一处比得上这里。
法林道场后方,岩山高耸,岩石间的流水反射着阳光,一闪一闪地,风景非常优美;天然美景加上人工雕琢,自成一段风流。
来到这里,我的心情非常激动。
马上就要诀别这个难忘的地方回到日本,好不容易来一趟,不能坦陈我的日本人身份就这样离开,实在很遗憾。
我也不知道接下来会不会连累这里的朋友。
死亡终归不可避免,不管走到哪里,早或者晚,终归有一死,只是面临死亡的威胁,我到底要不要将奏章上呈噶厦表明身份呢?
写都已经写出来了,却来不及拿出来就被杀掉,实在令人饮恨吞声哪。
我在极度的激动中走出法林道场,竟听到道场一角传出一句很大声的“觉布培卜”。
“觉布培卜”是藏语“快走”的意思。
到底是谁在对谁说话呢?
我环视四周,但四周阒无一人,只有法林的树枝在夕阳下静静地发出绿光;也不是黄莺的声音;难道是我内心迷惘的呼声?
我边想边走了两三步,“觉布培卜”的声音又清晰地传入耳中。
这一定是谁在跟我说话,我又四处仔细搜寻了一遍,连法林道场后方都看过了,但还是一个人影也没有……实在太奇妙了。
等到我非常确定不宜再滞留西藏,必须马上归国,心思非常笃定不再犹疑时,那奇妙的声音就消失了。
那时我正走在解脱佛母小堂侧面的石阶上。
然后我又通过色拉寺的大经堂,回到我的僧寮,带上剩下的少许行李,当晚赶回拉萨城,住在天和堂。
翌日即二十五日我出门去取订购的图书,因为已经订购且经卷难得,我想至少要把付过钱的取回。
那两天我又搜罗回不少经卷,李老板一一帮我打包。
第三天,因为每天下午两点会宰杀很多牦牛,我请皮革商帮我到屠宰场买了三张牦牛皮。
刚剥下来的牦牛皮非常柔软,上面还带着血,我用他们内皮朝外包覆在箱子外面——经卷已经卷起来且层层紧密包妥,不用担心会弄脏,然后仔细缝牢。
等皮革干燥后,就会跟木板一样坚固,对行李有很好的保护作用。
诸事完毕已经是五月二十七日,而二十八日就是云南商人一行出发的好日子,我向他借了匹马,准备和他同行。
那天晚上,我前往财政大臣府上辞行。
由于我把法衣、袈裟等一般衣物都装进了行李包,出门有些不方便,于是向前财政大臣借了一套法衣,大臣还赠送我一百卢比,说是为了答谢我这些日子给他们的帮助。
其实是我受他们多方照顾,应该是我致赠他们礼金才对,但当时情势特殊,我也很需要一笔钱,也就不客气收下了。
和他们殷殷话别后,我又回到天和堂。
没想到当天却发生了变故,那个中国商人反悔了。
他和驻藏大臣的秘书马诠交厚,马秘书知道了我要随他离藏,就向他分析利害关系。
他说:“那个喇嘛肯定不是中国人,而像是日本人;我不知道他哪来的胆识敢深入藏地,虽然他在佛法方面的确根基深厚,但这种敏感时期入藏仅仅是为了佛法实在让人难以相信,说不定是受英国人委托前来探查西藏情报的。如果你让他同行没准会掉脑袋啊。”
这个中国商人一听就没了主意。
马秘书在拉萨中国人当中最懂道理,为人最为练达,平日很受众人尊敬,他这么一说,商人就再不敢让我同行了。
花了那么多工夫沟通,结果人既不能走,运行李的事也没了着落。
李之楫告诉我:“尽管如此,至少行李还有可能说动他帮个忙,也许要多花点钱;我用药铺的名义向驻藏大臣的下属说一下,让他们秘密带着走。到底要花多少钱不知道,不过我会跟他们说这是我的药材,他们应该不会狮子大开口。”
我说:“至少请他们帮忙运走一箱吧。我也必须得赶快出发,能否请你帮我准备一下御寒衣物和食物,否则路上很不方便;另外我也需要找个挑夫。”
李老板即刻出去帮我交涉。
隔天是五月二十八日,一向晚起的李老板特地早早起来帮我交涉行李搬运事宜,最后达成的协议是付给行李的监运者二十卢比,另外两匹马把行李运到靖西也就是卓木的运费是四十卢比。
我把钱交给李老板,他即刻拿去付给对方;行李则在当晚偷偷先搬到对方那里。
我的行李就被当作天和堂的药材委托给他们运送。
行李的问题解决了,但和我同行的向导兼挑夫还没有着落。
天和堂的李老板很上心,他太太也为我多方奔走,终于找到一个不错的人。
他是个叫作田巴的还俗僧人,原来是丹吉林寺很出众的僧侣,第穆事件后,丹吉林寺被毁,寺中僧侣四散流浪,田巴潦倒的结果是还俗娶妻。
他是个正直的人,年轻时去过三次大吉岭,对那一带的地势了如指掌。
我告诉他的行程大致是这样的: 先到大吉岭,然后前往附近不丹、锡金的雪山圣地朝圣,再重回大吉岭,南下加尔各答,顺道参访菩提迦耶、瓦拉那寺等圣地,回程再去尼泊尔巡礼,然后返回拉萨。
整个行程前后预计四个月时间,由我提供他食物和衣服,另外每个月另有工资若干,出发前预付一半。
田巴把预付工资全部交给他的妻子,作为今后四个月的家用。
第二天是五月二十九日,藏历为四月二十日,应该处理的行李都处理好了,于是我们整装准备从拉萨出发。
2
这段时间拉萨城里全城上下混乱一片,全部警力就是三十名寇察巴(警官)加上三十名喇恰巴(巡警),他们平常主要负责维持拉萨治安,但现在全部调去担任达赖喇嘛和班禅喇嘛的贴身保镖了,治安等于空白。
另外所有僧俗高官也都忙得昏头转向,无暇他顾。
的确是离开的最好时机。
拉萨现在有很多外地人,我所属的色拉寺僧侣也都进城了,这时如果穿着旅行装束离开拉萨容易引起别人注意,所以我还是穿上财政大臣借我的法衣,看起来只是一名很普通的色拉寺僧。
早上十一点左右,天和堂李老板夫妇特别准备了丰富的素食为我饯别。
最叫我不忍的是李家十一岁的女儿和五岁的小儿子,他们都因为要与我分别哭泣不止,姐姐低着头一直哭,不让我看她的脸。
等我终于要出发了,她妈妈叫她起来向我道个别,她才忍不住放声大哭。
由于太亲近了,即使是小孩,也让人深深感受到离别的痛苦。
李老板的弟弟(药铺总管)、内弟、内弟的女儿,还有田巴的老婆四个人说要送我们一程,不过这么多人走在一起太招摇了,于是分别出门,约好在拉萨城郊离哲蚌寺不远的树林中会面。
我穿上僧服,和向导慢慢走向拉萨市外。
离大昭寺不远时,一个巡警直奔我而来,由于正是敏感时刻,我心里不禁捏把汗,不知道他是不是有所察觉要逮捕我,没想到他走到跟前注视我片刻,然后说:“恭喜。”
我不知道他的来头,只好沉默, 他又说:“真是可喜可贺,一切都很圆满,恭喜恭喜。”
弄得我一头雾水,只能支吾地应一声“是啊”,他却居然对我拜了三拜。
我想:“看他这样子应该不是来抓我,可干嘛还对我行礼呢?”
我突然想起我身上穿的法衣是向大臣借来,只有高官或御医才可以穿。
因为那时有谣传说我将担任法王御医,他大概以为我已经就任御医了,所以才又是道贺又是行礼。
他三拜之后,又吐舌为礼并且向我低下头,我想我应该给他一点赏钱,就伸出一只手摸摸他的头,给了他三章卡。
他舌头没缩进去,高高兴兴走了。
出发前能听到那么吉利的话,我觉得是个好兆头。
这里稍稍提一下西藏巡警的状况。
这里的巡警风气很坏,他们没有固定薪水,收入全靠在市区到处向人要。
他们可不会像乞丐那样低声下气,通常是三个人一起站在商家门前大吼大唱:
“接受有千万金银财宝的人施舍的是我们,接受身无外物的人的要求毫不吝啬地施舍出千万金银的人就是您!给一贫如洗的大爷三十大洋吧,给住在茅屋里的大娘三十大洋吧!您是世间的救主,您体恤下民,慈悲为怀!有您今天所赏赐的东西,晚上回家让饥寒交迫的老婆高兴高兴。在空空的碗里不断斟满美酒,让我们喝到不省人事,喝到喝不下为止吧。拉迦罗(愿真神得胜)!”
他们这样又唱又吼,一遍又一遍,门里就有人在金属盆里装了糌粑,有钱人家就在正中央放三枚银币,一般人家则放一枚或半枚,加上一条哈达丝巾,拿出来赏给他们。
如果东西太少,他们还要讨价还价,说以前不是这样,以前你们家每个月都会赏两枚银币如何如何,很是烦人,所以大部分人家都不会少,好早点打发他们。
他们也会到寺院去要钱。
寺院除非特定时候,否则一般不准乞丐入内,但如果平日不赏些钱,到时候被这些人骚扰很没面子,所以平常遇到讨赏的还是会给。
他们所要到的钱全部交给巡警头目,然后每月按照个人应得的数额分发,绝对多拿不了一分一毫,那样立刻会被发觉。
除这些讨钱方法,这些巡警也会向乡下来的朝圣者索讨。
如果对方认为一章卡已经够了,他们就会很不客气地说,你穿得这么好,怎么就给这么点钱。
我在乡下的时候曾听人说,这时你若想和他们理论,他们就会出手打人,钱还不会少拿,大家只有乖乖拿钱。
我刚到拉萨时,穿的是旅行的服装,就有巡警过来跟我要钱,我很识趣地马上给他一章卡,也就没事了。
这次离开拉萨,因为穿得过于富丽,他们才会过来讨赏,照说向僧侣收钱是不容许的,但如果那人有喜事,比如级提升了,他们就会讨喜钱。
这人就是以为我升级了才过来要钱的。
这些巡警出门去抓小偷强盗,也绝对不会带钱,到哪里都是白吃白喝。
要是去的地方比较荒僻,就预先向附近的百姓多要些东西路上吃。
警官的身份比较尊贵,他有政府的薪俸,所以不会做这种事,行事格调也很不一样。
那个巡警走后,我到大昭寺参拜,向佛菩萨辞别。
接着走过布达拉宫山脚下,继续往城外去。
跨过一道桥,前面就是广袤的平原。
快到哲蚌寺的时候我们弯进一座小树林中,他们四个正等在那里。
我一向不喝酒,饭也已经吃过,所以只需换下衣物,我换上旅行装,托他们帮我将法衣送还财政大臣。
他们带了不少酒,边喝边和我话别,大家都心情沉重。
说:“虽然只是四个月的旅行,但印度那边燠热难当,一定要活着回来。”
又说:“您对我们有照顾之恩,现在离开,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见。”
说着说着大家都哭了起来。
我虽然不像他们那么激动,可看到他们那么哀伤,我和向导田巴还是忍不住哭了。
依依不舍地别过之后,我们走过哲蚌寺前面;抵达辛喀宗驿站时,已是黄昏时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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