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日在重庆,我们住的那个民宿小院里,静悄悄地立着几棵高大的桂花树。推开窗,那香气便不由分说地涌了进来,丝丝缕缕,清甜中带着微凉,像是秋日里最温柔的耳语。于是我们的窗便一直开着,由着那风,时缓时急地将这香气一阵一阵地送来,无所不在,又无从捕捉,只觉整个人都浸在那份香甜里,有些微醺的醉意了。
我笑着侧过头,对身旁的他说:“往后的每一个秋天,我们都要寻个有桂花的地方过,好不好?”他正望着窗外斑驳的树影,闻声转过头,眼角漾开细密的纹路,极认真地点了点头,声音是惯有的温和:“好。只要你开心,在哪里都行。”
重庆的秋日,总爱飘着细雨,那雨丝纤细得几乎看不见,只觉得空气里浮着一层湿漉漉的凉意,沾衣欲湿。这样的天气里,最好的去处便是嘉陵江边了。微雨初歇,江岸的石板路被沁得颜色深黛,润泽光亮。
我们沿着江畔慢慢地走,江水是浑黄而沉默的,在脚下不远处汤汤地流着。对岸山城的屋宇,层层叠叠,隐在乳白色的、薄纱似的雾气里,轮廓有些模糊了,只剩下墨笔画就一般的影。风从江上吹来,凉意便丝丝地渗进肌肤,而那桂花的香气,经过雨水的浸润,愈发显得绵密、沉静,不似晴日那般浮泛,而是沉甸甸地弥漫在清冷的空气里,像一个从不爽约的、令人安心的故人。这景,这香,连同身边这人,都让我心里生出一种满满的、却又怅怅然的情绪。
而这桂花于我,又不止于此。每每闻到这香气,眼前便清晰地浮现出另一番景象,那是与闺蜜在桂树下相聚的光景,历历在目。我的桂花忆,总归是与那沉甸甸的友情连在一起的。此番来重庆,最想见的就是她。
她与她的丈夫,两年前便来了这里,为了照看他们心爱的小孙子。老两口是同一个系统的,像他们那一代的大多数人,只有一个儿子。那些年,日子过得精打细算,一个人的薪水掰开了揉碎了应付柴米油盐,另一个人的,便一分一厘地存起来。就这么着,不仅将孩子拉扯大,竟还置换了一处敞亮的房子。忆起当初,她丈夫退休前,曾宽慰她说:“儿子懂事,不要我们的生活费。你的退休金,顾住咱俩日常开销尽够了。我的工资,存起来防老便是。”他说这话时,神态是笃定而从容的,仿佛一生的风雨都已过去,前路尽是坦途。
她听了,只是微微一笑,那笑容里有理解,却也有自己的主张。没多久,她便寻了一份再就业的差事,工作强度不大,时间也宽裕,收入竟与她的退休工资相仿。闲暇时,她依旧看书,养些花草,锻炼,品茶,日子被她经营得忙碌而充实。
她是那种能将寻常光阴过出滋味来的人。转眼五年,她丈夫也终于熬到了退休,她便立刻辞了职,毫不留恋。那时,他们共同的账户上,已有一笔颇为可观的存款。两人一商量,便将名下所有的积蓄,都拿去支持儿子在重庆安了家。
关于往后的生活,他俩也有了新的约定。她丈夫是个没什么嗜好的人,唯独喜欢在网络上淘换些家用的小物件;而她呢,对那些金银首饰兴致不大,倒是对日新月异的电子产品颇有兴致,偶尔也会买上一两件,花费却也不多。如今的日子,过得平静而规律。
天刚蒙蒙亮,她丈夫便起身,冲一碗燕麦片,就着一点主食吃了,便出门锻炼。而她,终于卸下了所有工作的牵绊,每日清晨,先领着那小孙子在外头溜达一个时辰。回来时,手里便提着些水灵灵的蔬菜和当季的水果。她的早餐简单得很:一杯牛奶,一片全麦面包,再加一小盘五颜六色的水果。午饭也不复杂,或是米饭,或是面食,配上一荤一素两碟小菜,清清淡淡,却也有滋有味。
午休是雷打不动的,她笑着说,这是为了弥补夜里被小家伙搅扰的清梦。午后,她又会抱着孙子出来,在小区里,或是附近的公园走走停停。在她口中,带孙子这件旁人看来劳心劳神的琐事,竟也变得诗意起来。
她一边轻轻拍着怀里的孩子,一边指点着我看那些我未曾留意的景致——墙角一丛开得正好的秋菊,檐下几只啁啾的麻雀。她的眼神,时不时地落在孙子红扑扑的小脸上,那目光里流淌着的,是几乎要溢出来的、软绵绵的爱意。
她总是笑笑,那笑容里有一种风雨过后的澄澈与安然,说:“该奋斗的年岁,我没有偷懒,没有提前去享受安逸,多干了那五年,算是给自己攒下了一点底气。如今在家里带孙子,心里是踏实的,也是欢喜的。”
听着她的话,望着江上渐浓的暮色与对岸渐次亮起的、如繁星般的灯火,我心中忽然涌起一阵深沉的慨叹。难怪人们总在最美的景致前,最容易生出流光易逝、人生几何的感伤。叹那老之将至,叹那青春如同头上一闪而过的飞鸟,只留下几茎白发。
这美满的、宁静的当下,是她用半生的勤勉与筹划,一点点换来的。这让我想起杰克·伦敦那句沉甸甸的话来:“竟然只剩下这么一点儿!唉,毕竟历经了苦难与动乱,能剩下这点儿已不容易!”
是啊,人生长途,跋涉至此,能剩下的、能牢牢握在手里的,或许真的不多。一场微雨后的散步,一阵熟悉的桂花香,一个知心老友安然的笑意,一个能对你说“在哪里都行”的伴侣——无非是这些罢了。
然而,正是这些看似微小的、剩下的东西,却沉甸甸的,充满了整个心灵。它们是被岁月冲刷后,留下的最坚硬的磐石,是最真纯的金子。那无所不在的桂花香,终会随着季节散去;嘉陵江的秋水,也终将奔流到海不复回。但总有些什么,会留下来,比如那份自己挣来的、不假外物的底气,比如那历久弥新的情谊,它们在记忆的深处生根发芽,开着永不凋谢的花,芬芳着我们此后所有的秋冬与春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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