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第二天我前往寺中参拜宝物与佛像。
这个地方正好在我曾居留了一整年的罗州查蓝村正北方一百公里处,所以也常见查蓝一带生意人的身影。
我参观宝物正在寺中闲逛,没想到碰到一个认识的人。
这个人是个酒鬼,还爱撒酒疯,是喜马拉雅山区臭名昭著的赌徒。
他常常在我背后说坏话,什么我是英国的官吏,是密探等等都是他造谣生事的。
他家人生病时我曾提供药品,所以他对我还算有点分寸。
现在如果装作没看见他,他一定会向官方告密,难免影响我的行程。
于是我心里有了一个打算。
我很客气地跟他打招呼,说久别重逢,想请他喝酒。
我自己当然不喝,但这是驿站, 好酒很容易买到,我要买最好的酒请他,好好叙叙旧。
他一听有酒喝,马上就跟着我走了。
回到住处,我请主人帮忙买了许多好酒,那人一顿牛饮,一直喝到深夜四点,只喝得酩酊大醉,睡得很死。
我虚与委蛇,也假装睡了一下,五点半主人起床,我跟着起身,拿了钱给主人,请他让那人再喝几杯,并告诉他我朝查蓝方向去了。
然后就赶忙整理行装,六点左右就出发了。
其实我是朝向东南方直抵拉萨的官道上走。
说往查蓝去只是障眼法,因为那个酒鬼非常机警,醒来没见我肯定会去驿站告发,如果他们骑马追来,我跑得再快也休想逃出他们的手掌心。
我急急赶路,不敢稍停。
身后突然烟尘滚滚,出现一大队人马,我以为坏事了,走近了才发现似乎是一支大商队。
有八九十匹马,十六个人。
一个主人模样的男子在后面押队,我向他请求让他们的马帮忙驮行李。
他说不方便,但他们今天要在前面山脚下宿营,我可以跟他们一起过去。
我求之不得,他们态度和善也让我勇气倍增,无论如何都要在今天走到他们的营地。
晚上八点左右,我终于抵达他们在山脚下的两顶白色大帐篷。
这一行人里有一个带队的喇嘛,他旁边坐着另一个地位居次的喇嘛。
原来是一支僧侣商队。
他们热情地招呼我喝茶,把正煮着的肉拿给我吃,我接过茶,但婉拒了肉。
他们觉得奇怪,我便逐一向他们解释。
那位带队喇嘛听了似乎很感动,问我:“您是哪里人氏?”
我说:“我是中国内地的和尚。”
那位喇嘛似乎也懂中文,便跟我说中国话,我忙说,您说的是北京话,和我讲的不一样,然后继续和他用藏语交谈,免得露出马脚。
他又写了几个中国字要我念,我不但念了还解释出那些字的意思,他多少还有些将信将疑。
至于他们,我后来才知道是来自西藏西北部与喀什米尔东境拉达克地方接壤的日土,是该地龙图布寺(Lhuntubu-Choeten)的喇嘛。
领队的喇嘛法号洛桑根津,副领队叫洛桑扬贝尔。
负责生意方面事务的人名叫宗彭,就是要我跟他们来这里的那人,其余不是僧侣就是仆役。
这支商队将产自喀什米尔的杏脯、葡萄干、丝织品及毛织品运到拉萨府,从拉萨府换回茶砖、佛像、唐卡(佛像卷轴画)等物品。
如果能跟他们一起走,那就便利多了,我希望至少能一起穿过这空旷广袤的羌塘。
但一时又不知如何开口。
这时洛桑根津喇嘛问我学的是什么宗派的佛法,想知道我理解的程度。
他的问题渐渐集中到藏传佛教方面。
我先赞叹了一番佛法的玄妙,又说我曾在罗州查兰地方向色拉迦仓喇嘛学习了藏传佛教的义理,并提出一些我曾着意研究的经文,这些他们听都没听过。
洛桑根津喇嘛非常吃惊,又问了我许多有关藏传佛教经典的问题。
他虽然对经典稍有涉猎,却不太深入,他们并没有系统地分类研究佛典,对内容大多一知半解。
我向他们详细解释了佛典上的重要法义,他听了很满意,表示希望我能和他们同行。
他说他们每天早上出发,午后两点后就宿营休息,空闲时间很多,如果我能为他们讲解佛典,他们感激不尽,并说他们礼数不会简慢,会提供我一路上的饮食,问我能不能考虑一下。
哪还需要考虑啊,简直是求之不得,我当即爽快地答应了。
2
第二天清晨我四点左右醒来时,同帐篷的已经有几个人烧起牦牛干粪饼煮肉和茶了。
不久大家相继醒来,有七八人出去找昨晚放牧在外的骡子和马匹。
夜晚这些骡子和马必须野放吃草,一晚上下来,有的骡马能跑过两三座山,有时找它们就得找两三个小时。
不过它们倒是不会逃走,一有人找就知道该回去了,营地那还有好吃的豆子等着呢。
把四散的骡子和马牵回来后,栓在木桩上,用青稞粉拌着煮烂的豆子捏成团喂它们。
同时也开始装载货物、行李等。
他们一边装行李,一边轮流去吃早餐,早餐主要是绵羊、牦牛或山羊肉,到城市时偶尔能吃上猪肉。
等行李装好,饭也吃过了,就收好帐篷。
将坐骑备上马鞍,每个人负责照料五六匹马,各自赶着上路了。
同行的虽有十六个人,但骑马的只有十五个人,另外一个出家人则和我一样步行,原来他同样来自日土,要去拉萨府修学佛法,也是得便和商队同行,我们因为是步行,所以就先行喝茶,不等他们收拾好行李就朝东南方向慢慢走去。
俗话说“人要知心马要骑”,我这位同伴非常自负,自认为学识不凡。
他也的确读过不少书,但并未深研,对佛法的要义和佛法中的微细分别都非常模糊,一知半解。
不过还算是不错的旅伴,一路上和他说说笑笑,还是挺开心的。
不过他对我似乎有些不满,而且这种不满表现得越来越明显。
我想这大概是因为前晚我谈论藏传佛教经典。
他自视甚高却不懂得藏文文法,便又认为懂得文法并不足以自喜,重要的是理解佛法的真谛。
我想他大概对我心存妒忌,所以对于我的喜悦,只是表面上应付一下罢了。
当天我们翻过了一座大山,共走了二十八公里路,晚上在一个沼原上过夜。
夜里我依旧给他们讲解佛经。
第二天是十一月五日,我仍旧与那位出家人同行,一起跋涉过砂砾地带。
这个出家人到了拉萨后生活非常困窘,有时连饭都吃不上,我常常接济他,帮他渡过难关,这是后话。
一路上我们谈了许多与佛教有关的趣事,对这些他感兴趣的问题我总是尽量详尽解答。
最后他开始试探我的底细,想知道我是不是英国人,他总觉得就算我不是英国人也一定有欧洲血统,因为我的皮肤很白。
越往前走他对我的疑心也越重。
在沙原上走了八公里后,来到雅鲁藏布江边。
那时刻江面的冰已经融化开裂,一块块互相撞击摩擦发出很大的声响,听起来非常悦耳,阳光在冰面上折射五彩斑斓的美妙光线。
沿着河岸往东下行十二公里后,再转而顺着雅鲁藏布的一条支流往东北方攀爬了十余公里,然后再骑马渡过这条河。
河北岸不远处就是名叫纽克达桑的驿站,我们从它南边绕过去,在他东边四公里的山腰处宿营。
这天共走了三十六公里。
这支商队在走到哈而结达桑之前,从不在驿站或村落宿营,因为那些地方没有理想的草场放牧牲畜。
宿营时,我照旧每天讲解佛经。
有天刚讲完,那位同行的僧人开始发难了,他以猜忌的眼神看着我说,你是从印度过来的,印度曾经有一个叫做萨拉特·强卓·达司的人曾经去过西藏探险,你见过这个人吧?
这个人我当然见过,但我佯装没听说过,我说印度有三亿人口,并不像西藏这里哪里有个德高望重的人总能设法见上一面。
我故意问他那是个什么样的人。
他说,这个萨拉特·强卓·达司在二十二三年前向西藏官员骗取了旅行签证,得以进入西藏,将西藏的佛法盗取回印度去,后来事情败露,连累西藏最有名望也是最优秀的学者兼最有名望的人申澄·多杰强(大狮子金刚宝)上师被处以死刑,又有许多僧侣和普通百姓也受到牵连,不少人的财产被没收充公。
他说,萨拉特·强卓·达司在印度很出名,你不可能不知道,多半是在装糊涂罢了。
他的话实在让人气愤,但我只是轻描淡写地回敬他说道,英国女王也很知名,但是我也没见过她。
萨拉特师的事情在西藏人尽皆知,小孩子都能给你描述一番,但藏人大多不知道居士本名,而是称他为“校长”。
他的事被添油加醋,说给外国人当向导都会被杀,知情不报的人都会被没收财产。
由之,藏人一见外国人就起疑,像警侦般监视着他们,还常生出一些穿凿附会的谣言。
因此我非常警惕,一句玩笑话都很小心。
这个出家人问得很高明,我想打哈哈蒙混过关,他却又抛出一连串尖锐的问题,惹得原来就很多疑的其他藏人也开始用异样眼光看我,让我感觉真是强敌环伺,虎视眈眈。
3
在这紧急关头,我突然话锋一转,问他们释迦牟尼如来和藏传佛教的开山祖师莲华生大士,比较认同哪一个。
藏人常说“比释迦牟尼佛尊贵的莲华生大士”(Padma Chungne),即旧教派的创立者莲华生大士比释迦牟尼佛还伟大。
这个问题当时在藏人中颇有争议,经我这一问,大家注意力转移开始热烈讨论起来。
不过我早已吓出一身冷汗。
我好不容易来到这里,必须非常小心,千万不能有任何差池。
据我的观察,藏人很喜欢刨根问底,喜怒不形于色,生气时也许还面带笑容,背后再捅你一刀。
当然不是所有藏人都这样,但占大多数。
“波耶巴”是西藏人的意思。
“波耶”在藏语中意为“呼叫”,传说藏族的始祖是帖乌通玛儿(红脸猿猴,男性)和塔克辛摩(岩窟鬼女),帖乌通玛儿是观世音菩萨的化身,而塔克辛摩为瑜珈女的化身。
瑜珈女要求与帖乌通玛儿结为夫妻,然后从六道即地狱、饿鬼、畜生、修罗、人间、天上各叫来一人成为他们的孩子,因此就以“呼叫”也就是“波耶”为西藏的藏文名字。
我想这大概是后世的喇嘛附会佛教而创造出来的神话。
印度人也不说“西藏”,而说“波达”(Bodha,汉译“菩提”),波达意思是“道”,也是“觉”的意思。
有些印度学者认为“波耶”是“波达”的音转。
次日(十一月六日)取道东南方向,走了三十二公里路,翻过了好几座波浪形山冈,终于在一座大雪山脚下歇息。
七日沿着雪山边缘向东前进,八公里后到达折规藏布(铁索桥河)。
顾名思义这条河上曾经架有铁桥,其实只是两岸岩壁之间牵了一条铁索,人可以像荡秋千那样滑行到对岸。
听说拉萨附近有两道这样的桥,这大概是其中之一。
水流很急,还有许多浮冰,我骑着骡子倒是轻松过去了。
接下来开始跋涉在两山之间的平原上。
这一带风景极为单调,山都光秃秃的,一棵树都没有,草也只在有水的地方有一些,满目都是岩石秃山,让人更觉旅途困顿。
走了六公里后,又遇见一条小河。
向东南方再前进六公里,我们在一座叫萨嘎的城镇西面沼泽地的边缘宿营。
萨嘎城镇建在山头上,其格局和寺院差不多,只是多了一些防卫设施。
这里并没有驻军,里面住着两百多个平民,遇事就全民皆兵了。
就在我们到达的两年前,藏北高原某部落攻进来,杀死了二三十人,被抢走两千多头牦牛,西藏地方当局到现在还在处理这件纠纷。
建这座城就是为了防范牧民的侵扰,这里也设有征税点。
第二天一路上卓木拉日大雪山一直在我们左方,当晚就夜宿雪山脚下。
第二天走了二十多公里后,越过一座山来到一处谷地。
远远看见一只酷似牦牛的动物,体形格外庞大。
我忙请教同伴那是什么,他们说那是同亚克(山牦牛),非常凶悍,体积为一般牦牛的两倍半甚至三倍,身高虽不及大象,但也在两米以上。
它望过来的眼神挺吓人,头上的角大概150 厘米长,基部粗70多厘米。(这是日后在拉萨府得见山牦牛的角时测量得知的。)
山牦牛是草食动物,但发怒时会来用角顶撞人畜,甚至会置对方于死地,它的舌头上满是小剑般的尖刺,任何东西经它一舔都会碎裂。
后来我曾看到有人用晒干的山牦牛舌头当刷马毛的刷子,他们说那还只是小山牦牛的舌头。
同行的伙伴中有个老实人显得很害怕,跑来请我卜卦,说看今晚能否平安度过。
我以为他是害怕山牦牛,他说不是,说去年有六个商人就在前面一两百米远的地方被强盗所杀,请我占个卦,看今晚是不是必须整夜不睡以防万一。
为了让他安心,我占了个卦,然后安慰他说绝对不会有事。
说是这样说,但看那头山牦牛似乎正要往这边来,还是觉得有点心惊。
不过当晚确实一夜无事。
第二天我们在山区走了二十多公里,在一个牧草较丰的沼泽地宿营。
十一日走的路程也差不多,十二日越过陡峻的库拉山口,当晚也是在沼泽地扎营。
这期间,那些虔诚依皈佛法的同伴对我越来越信服,同行那个高傲的出家人深恐我的支持者对他有所责难,也开始对我表示亲热。
不管他动机如何,这都是好事,他对我好,我就对他更好。
事情变得非常圆满,我也不必再担心会被陷害了。
3
十三日我们越过两处大陡坡,在一座岩石峥嵘的山边宿营,接下来的两天沿溪行四十余公里,走出山区,进入平原地带,向东前进十二公里,抵达杰多驿站。
这个驿站比前面几个驿站多了许多石砌房屋,人口约有四百左右,六十户人家,相比来说也是较多的,居民的生活形式与羌塘高原的游牧民大不相同,比较接近城镇风貌,语言也和城里相仿。
我在那里买了些日用品,又随商队前往东南方的山中,夜里就扎营在河边。
这时时令已是阳历十一月中旬,入夜非常冷,还好同行的人总会捡许多牦牛粪,整晚都烧着。
两个带队的喇嘛颇为尊重我,借给我垫被和毯子御寒,所以还能坚持。
天亮后我们攀越了两个陡峭的山口,大约有二十来公里,到达平原地带,继续往前六公里,就看到平原中央耸立着两根靠在一起的巨大岩柱,上面是一座寺庙。
岩柱约高三百多米,在上面建寺,虽然气势上比东京浅草的凌云阁稍次,但还是令人咋舌。
寺庙名叫偕松贡巴,属于宁玛派。
我们从它底下走过,当晚在沼泽地宿营。
第二天走了三十余公里山路,来到桑桑驿站,不过并未留在那里,而是在它东边的平野上夜宿。
夜里温度很低,营地上营火彻夜烧着,天亮后一看,四周白茫茫一片,枯草上全是霜冻。
我们继续取道东南方向,六公里后抵达山脚,那里有三栋民宅。
往里一看,景象真是悲惨,他们屠宰了许多羊,几十只羊被剥了皮成排挂在那里,里面还正在宰杀牦牛。
西藏人一到秋末就屠宰牲畜,将肉风干贮存起来。
由于气候干冷,放多久也不会坏。
对藏人而言,肉干可是无与伦比的美味,他们在夏天常为肉干吃完了而焦虑不已。
牛羊经过整个夏天的喂养,膘肥体壮,到秋天宰杀制成的肉干,味道尤其鲜美。
他们认为在自己的村落或帐篷附近屠宰不吉利,就运到这里来,交给他们操刀。
他们就将整个村子的牲畜集中起来,一起宰杀。
我稍稍打听了一下,那天他们共要宰杀绵羊、山羊计两百五六十头,牦牛三十五头,已经杀了二十头,正准备杀剩下的十五头,他们跟我说,牦牛的叫声难得一闻,问我想不想听听。
谁会忍心去听那种叫声呢?
不过为了看看那种情形,我还是跟他们去了。
牦牛被缓缓牵出来,还有两个人在后面推,到了屠宰房,立即将牦牛的四脚紧紧绑住。
牦牛好像知道自己难逃厄运,满眼泪水,让人看了实在于心不忍,要是有很多钱,真想买了放生,现在却爱莫能助。
这时走出一个手持经文的僧侣,边走边念,并将经文和念珠放在牦牛头上以示超度,愿它死后顺利投胎,屠宰者也不会因杀戮而受因果报。
诵经祝祷的安排让人感觉好受一点。
看着这种情景,我悲从中来,泪流满面,不忍再看下去,转身离开。
不久屠宰房传来牦牛头落地的声音。
锐利的藏刀在牦牛脖子上用力划下一刀,鲜血喷涌而出,他们用一只桶接血,煮熟贮存起来,据说味道很好。
即使在平时藏人也会在牛脖子上割个小洞放血来煮着吃。
这种集中屠杀真是太残酷了,但后来我到拉萨府才知道这种屠宰场面并不足道,在拉萨府每年十月到十二月三个月被宰杀的绵羊、山羊、牦牛等合计要超过五万头。
我满怀悲戚,和他们走上一条陡峭的山路,越过山口,在二十多公里外的河岸边扎营。
次日(十九日)通过古派(宁玛)大寺塔尔桑贡巴所在的山脚,走了三十二公里在溪畔夜宿。
第二天在山路上走了八公里后抵达昂仁村,它位于一座叫马努依湖的小湖泊西岸。
小湖水很深,周长有二十公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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