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一号坑前,第一眼望去的那个瞬间,我的呼吸仿佛停止了。是震撼,是惊叹,也是哑然。是一种被巨大的、沉默的、凝固了的时间,迎面撞了个满怀。我忽然觉得自己变小了,变轻了,像一粒无意间落入历史罅隙的尘埃。
眼前那密密麻麻、列队森严的陶俑,他们不说话,可那一片土地的、黄土的、千年的沉默,却比任何呐喊都更具力量。它沉沉地压下来,压在你的心口上。他们就这样站着,一站就是两千两百多年。
你看他们的脸。导游总是指着说,这个是将军,那个是步兵,那个是跪射俑。可你若肯静静地、一个一个地看过去,便会发现,那不仅仅是兵种的区别。那是一张张活过的面孔,现在还鲜活得活灵活现。
那微微上翘的胡须,是关中秋日里倔强的一绺野草;那抿成一条线的嘴唇,曾在家乡的月色下,或许也哼过一曲温柔的《秦风·无衣》;那圆睁的、望向远方的双目,里面曾映照过母亲送别时的泪光,还是念念心爱的那个窈窕素女?
他们不是泥塑,他们是人。是父亲,是儿子,是丈夫。他们的身体里,曾奔流着温热的血,胸膛里,曾跳动着鲜活的心。那个统一六国的帝王,用他无与伦比的权力与意志,将他们的血肉之躯,置换为这黄土的永恒。这究竟是残忍,还是一种另类的慈悲?
我们这些活在当下的人,整日奔忙,焦虑着房价的涨跌,计较着职场的升迁,困扰于人际的微妙。我们的心,被无数琐碎的、即时的情绪填得满满的,以为那便是人生的全部。
可站在这群沉默的士兵面前,那些曾让你夜不能寐的烦恼,忽然间就失去了分量,变得轻飘飘的。两千年的风,就这样无声无息地,把你心头的尘埃,吹散了。
这或许是一种最极致的“放下”的教诲。他们背负着一个帝国的梦想,却在此地,将一切荣辱、使命、乃至自身的生命形态,都彻底地“放下”了,化为了纯粹的“存在”。我们那点个人的得失悲欢,又有什么是放不下的呢?
然而,这黄土的军团,又分明在诉说着一种极致的“执着”。那个名叫“嬴政”的男人,他执着于他的江山永固,执着于他的雄图霸业能穿越生死,执着于他的远见卓识一步一步地成为现实。
他动用了举国之力,用尽了他能想象得到的最为坚固的材料,不是青铜,不是玉石,而是这取自大地、朴拙而永恒的黄土,来对抗他内心深处对于消亡的最大恐惧。这是何等的妄念,又是何等的痴心,又是何等的霸气!
我们今人,总笑古人痴。可我们呢?我们执着地在一座座城市里留下自己的名字,执着地用财富、用地位、用各种关系来构建一个看似坚固的“自我”,渴望在这世间留下一点痕迹,证明“我曾来过”。这与那位帝王的执着,在本质上,又有何不同?只是我们的工程,远没有他的这般宏伟,这般悲壮罢了。
我注意到许多俑的身上,都有修补的痕迹。断裂的臂膀,用现代的水泥重新接上;剥落的彩绘,只留下一点点依稀的踪影。他们从不是完好的。他们出土时,大多是碎片,是考古工作者们,用现代的手,一片一片,将历史的碎片重新拼合。
这多像我们的人生。谁不是带着一身岁月的伤痕,一路走,一路修补?童年时摔破的膝盖,青春时破碎的梦,成年后一次又一次内心的坍塌。
我们也是自己的考古学家,在时间的废墟里,小心翼翼地捡拾那些尚未完全冰冷的碎片,用理解,用宽恕,用一点点重新积攒起来的勇气,把自己一遍遍修复。
修复后的我们,身上布满历史的纹路,那不再是丑陋的疤痕,那是生命的勋章,是存在的证明。所以,兵马俑的启示,或许正在于此:于宏大中见渺小,从而学会放下;于残缺中见完整,从而学会执着。
离开时,夕阳正把金色的光,涂抹在那些陶俑的肩头。他们依旧沉默着,目送着如我们一般,来来去去的、短暂的生命。我带不走一片秦砖汉瓦,却仿佛把那一整个坑道的沉默,都装进了心里。
回程的车在高速上飞驰,窗外的现代世界流光溢彩。我回头,已望不见那片黄土的陵冢。但我知道,他们还在那里。在黑暗的地下,在明亮的展厅里,以一种绝对的姿态,镇守着时间的河流。
而我们,这一个个奔波于当下的小小的生命,能做的,或许就是在看清了生命的短暂与渺小之后,依然能珍重地捧起自己那点有温度的悲悯,像修复一尊珍贵的陶俑那样,修复好自己的生活,然后,继续向前走去。
毕竟,我们都是时间的俑,背负着自己的故事,走向各自的归途。
(图片来自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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