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四合时,我踩着宋家庄堡外最后一抹斜阳往蔚县古城走。砖石路被白日晒得温热,鞋底碾过缝隙里的草屑,还能触到几分未散的暑气。转过一道爬满牵牛花的土墙,远远就看见古城方向亮起星星点点的红——不是灯笼初上的细碎,是成串成串的光从城墙垛口漫出来,像有人把晚霞揉碎了,裹在绢纸里悬在檐角。
走近了才看清,不是星星,是满城的红灯笼。从南城门楼底下的石狮子开始,沿着南大街的青石板路往深处铺,家家户户的门楣上都悬着两盏,连转角卖黄糕的小摊都支着个矮灯笼,光刚好落在蒸笼上,把冒着的白气染成暖融融的粉。卖灯笼的老人坐在小马扎上,手里穿针引线缝着新灯笼的边,线轴转得“嗡嗡”响,抬头看见我就笑:“赶巧了,这两天古城要办非遗展,灯笼都提前挂起来了。”他手里的绢布是正红,指尖沾着金粉,在灯笼侧面描出小小的“蔚”字,金粉落进暮色里,像撒了把碎星。
我跟着人流往城里走,青石板路被踩得发亮,缝隙里嵌着经年累月的泥垢,却半点不脏,反倒透着股子踏实的烟火气。路两边的铺子多是明清时的老样式,门板是厚重的榆木,刻着缠枝莲纹,有些门板上还留着浅浅的凹痕,老人说那是早年马车轮子蹭出来的印子。一家卖蔚县剪纸的铺子敞着门,老板娘正趴在柜台上剪“福”字,红纸在她手里转得飞快,剪刀尖“咔嚓”响,转眼就剪出只展翅的凤凰,凤凰的尾羽细得像发丝,却根根分明。“这是‘亮子窗’的手艺,”她抬头冲我笑,指尖捏着剪纸往灯笼光里凑,“你看,对着光看,凤凰的羽毛能透出三层红。”我凑过去看,果然,红纸在暖光里分层,最外层是深红,中间是浅红,最里层竟泛着点粉,像把春天的花揉进了纸里。
再往里走,就到了玉皇阁。阁子建在高台上,飞檐翘角,檐角挂着铜铃,风一吹就“叮铃”响,声音清得能穿透满城的喧腾。阁前的石阶上坐满了人,有抱着孩子的妇人,有下棋的老头,还有背着相机的游客。一个穿蓝布衫的老人正给围观的人讲玉皇阁的故事,他手里攥着个磨得发亮的烟袋锅,烟袋杆上刻着“蔚州”二字:“这阁子是明洪武年间建的,当年李自成打这儿过,想拆了它当柴烧,老百姓连夜把阁子裹上了湿棉被,才保住了。”他指着阁顶的琉璃瓦,“你看那瓦,是‘孔雀蓝’,全国没几处有这颜色,当年匠人烧瓦的时候,得往窑里掺蔚县本地的土,不然烧不出这色儿。”我顺着他指的方向看,暮色里的琉璃瓦泛着淡淡的蓝,像把天空的颜色摘下来铺在了屋顶上。
从玉皇阁下来,拐进一条窄巷,巷子里飘着饭菜的香。一家挂着“老蔚州菜馆”木牌的铺子前,掌柜的正支着铁锅炒粉坨,猪油在锅里“滋啦”响,粉坨是蔚县特有的,用土豆淀粉做的,切成方块,炒的时候裹上酱油和葱花,香得人直咽口水。我找了个靠墙的小桌坐下,点了盘粉坨,再来一碗黄糕。黄糕是刚蒸好的,热气腾腾,咬一口,软乎乎的,带着粮食的甜。掌柜的端菜过来时,笑着说:“我们蔚县人,顿顿离不了黄糕,当年长城上的兵,也靠黄糕扛饿呢。”他指着墙上挂的老照片,“你看这张,是上世纪五十年代的古城墙,那时候城墙还完整,后来文革的时候拆了些,近几年才又修起来。”照片里的城墙爬满了草,却透着股子沧桑的劲,像个沉默的老人,看着城里的人来人往。
吃着饭,巷子里的人渐渐多了起来。有穿着汉服的姑娘,提着小灯笼慢慢走,灯笼上的流苏随着脚步晃;有背着画板的学生,坐在巷口的石阶上写生,笔尖在纸上“沙沙”响,把红灯笼和老门板都画进了画里;还有几个本地的小孩,追着一只花猫跑,笑声脆得像铃铛。我抬头看天,天已经黑透了,星星挂在天上,和满城的红灯笼呼应着,分不清哪是星星,哪是灯笼。城墙根下,有个弹三弦的老人,琴弦一拔,悠扬的调子就飘了出来,是蔚县本地的“秧歌调”,调子不悲不喜,却透着股子说不出的苍凉,像在诉说着古城千年的故事。
吃完饭,我沿着城墙慢慢走。城墙是近几年重修的,却修得很用心,砖缝里还留着当年的痕迹。城墙上挂着红灯笼,每隔几步就有一盏,光沿着城墙铺成一条红色的带子,把古城圈在里面。我趴在城垛上往下看,城里的灯火一片通明,家家户户的灯光从窗户里透出来,和街上的灯笼连在一起,像一片温暖的海。远处的长城,在夜色里只剩下模糊的轮廓,却依然透着股子巍峨的劲,像个忠诚的卫士,守护着这座古城。
我想起白天在宋家庄堡看到的景象,堡子里的老房子大多还住着人,墙根下坐着晒太阳的老人,院子里种着向日葵,金灿灿的。堡子的城门楼还在,门上的铜环磨得发亮,当年这里是边塞的屯兵之地,如今却成了安静的村落。老人说,宋家庄堡和蔚县古城,都是“燕云十六州”的一部分,当年契丹人打过来的时候,这里是战场,后来明朝修长城,这里又成了戍边的重镇。千年过去,战场变成了家园,刀剑变成了烟火,只有古城墙和长城,还在默默诉说着当年的故事。
走着走着,就到了北城门。北城门是古城保存最完整的城门,门楼上的“蔚州卫”三个大字还清晰可见,是明朝时刻的,字体苍劲有力。城门洞里,有几个老人在聊天,手里攥着蒲扇,慢悠悠地摇。我走过去,听他们聊天,聊的都是古城的旧事:谁家的老房子有几百年历史,谁家的剪纸手艺传了几代,谁家的黄糕做得最好吃。他们的语气很平淡,却透着股子对古城的热爱,像在说自己家里的事。
从北城门出来,我又往回走。满城的红灯笼还亮着,烟火气也还浓着。弹三弦的老人还在城墙根下弹,调子依旧悠扬;穿汉服的姑娘还在慢慢走,灯笼上的流苏依旧晃;小孩们还在追着花猫跑,笑声依旧脆。我忽然觉得,这座古城,从来没有沉睡过。它只是在岁月里慢慢走,把辉煌和落寞都藏进了砖缝里,藏进了红灯笼里,藏进了人们的烟火气里。如今,文旅热和古建热像一阵东风,吹醒了它骨子里的劲,让它又热闹了起来,却依旧保持着自己的样子——不慌不忙,不骄不躁,像个历经沧桑的老人,带着岁月的温柔,迎接每一个来这里的人。
我站在南大街的路口,看着满城的红灯笼,忽然想,要是千年前的人,站在这里,会看到什么呢?会不会也看到满城的灯火,听到满街的喧腾?会不会也像我一样,被这烟火气打动?或许会吧,因为不管过了多少年,人们对温暖、对家园的向往,从来都没有变过。古城墙上的铜铃又响了,风一吹,调子飘得很远,像在和千年的岁月对话。我想,这座古城,还会继续走下去,带着它的红灯笼,带着它的烟火气,带着它的故事,走向更远的未来。而我们这些过客,只是有幸,在某个傍晚,走进了它的故事里,被它的温暖和沧桑打动,然后带着这份记忆,继续往前走。#波仔聊古建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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