刊登于《美丽中国》2025年7月刊
白麟洲日落时分 印红姣 摄
前言
沅江的水,是一把迟钝的刻刀。
这个从黔东南斗篷山的深壑中涌出的涓涓小流,吸纳千溪百流后,穿过武陵山的肋骨,在喀斯特剑山雄峰的褶皱里刻画出深峡幽谷。在雪峰与武陵山脉的夹峙下切割出一道1033公里的蜿蜒轨迹,最终注入洞庭的浩渺烟波。
白麟洲日落时分 印红姣 摄
穿越武陵山区的沅水以奔腾之势汇入江汉而缓,兜了三道弯,泥沙和岁月一同沉淀,淤积出黔中故郡和一片世外之境……
沅水在朝阳与晚霞的交替间走出武陵
车轮碾过盘山公路的最后一个弯道,眼前豁然铺展一片青翠层叠的峰峦。武陵山脉静卧于中国地势第二与第三阶梯的交界处,在云雾缭绕间分隔了仲春与浅夏。
随着旭日升起,雾霭如幕布缓缓拉开,凌津滩嶂谷丹霞绝壁陡然映入眼帘,赭红色岩层在光照下如熔岩流动,嶙峋岩脊似巨龙脊骨刺向苍穹。交错岩层层理记录着远古河流的奔涌,垂直节理间渗出晶莹水珠,三百年119道纤夫用血肉之躯对抗激流的纤痕与三亿年的岩石融为一体。水流撞击红岩炸成赭色雾霭,阳光穿透水雾时,双环霓虹凌空浮现,凌津滩嶂谷成为了沅江走出武陵山最后一道障碍。
白麟洲日落时分 印红姣 摄
在武陵山势奔腾的沅水及至桃源,路过菉萝洲与白鳞洲,江流变得缓慢,在武陵余脉与雪峰山北麓的环抱中造出一片秘境,徐霞客《楚游日记》中描绘了陶渊明的路径:“沅水曲抱山根,非舟楫不能入”。
豁然开朗的刹那,整个世界都被镀上了一层温润的琥珀光。良田并非寻常的青绿色,靠近溪岸的稻穗泛着珍珠母的光泽,微风拂过时,穗尖会溅起细小的光尘;山边的梯田种着不知名的作物,叶片边缘流转着虹彩,像是把天上的霞光揉进了叶脉。
这并不是一个被臆想的世界,在今日的桃源依旧可见:春日方竹亭畔新柳吐绿,牧童短笛声惊起满山雀鸟;夏日夷望溪竹筏载着萤火漂流,蝉鸣与蛙声在星空下交响;秋日稻浪涌成金色海洋,菊圃中陶渊明石像衣袂沾满霜色;冬日柴灶悬垂腊肉,擂茶氤氲的热气融化了飞雪。
轻舟划过水面,桨橹搅碎万千峰峦的倒影,又任其缓缓愈合如初。豁然开阔的江面四周环绕武陵丹霞雄峰之际,便是明代袁宏道赞为:“四面峰峦如花蕊,纤苞浓朵”的桃源剪市段。阳光穿过层层叠叠的花瓣,在青石板小径上投下细碎的光斑,每一颗光斑都像活过来的星子,随着脚步跳跃挪移。渔人忽然听见溪水在哼唱,不是普通的潺潺声,而是带着韵律的低吟,仿佛每颗水珠都含着半阙失传的古调。当他的草鞋踩上沾着花瓣的苔藓时,指尖忽然触到某种柔软的屏障,此间隐隐传来鸡鸣犬吠,却辨不清方向。炊烟从黛瓦间升起时,田间劳作的农人随着炊烟向远方望去。
形成于寒武纪的紫色砂页岩,孕育出的紫色土壤——它像一块巨大的天然滤芯,将雪峰山冰川融水中的锶、硒等微量元素层层析出,最终汇入酉水、辰水,加上一年之计有一百八十天云雾笼罩借母溪森林,这方山水孕育了武陵的茶与酒。土家族曲师采集野蓼、辣蓼草与36味山中草药,混入陈年曲种制成酒曲。陶缸发酵时,菌丝在米粒间织出金丝网络,将淀粉转化为糖,这便是武陵深处独有的武陵曲霉。而西晋《荆州土地记》赞“武陵七县通出茶,最好”,陆羽《茶经》更记载无射山(今枯蔎山)茶树与歌舞共生的奇观,大山赋予碣滩茶“形若碧云茸如霜”的灵韵。
常德城头,沅水在此汇入洞庭。江水裹挟雪峰山的腐殖质与武陵山的紫砂岩碎屑,在冲积平原上淤出膏腴之地——滨湖垸田。这里的早籼稻生长期仅105天,米粒直链淀粉含量高达27%,成就了常德米粉世上独一无二的柔韧筋骨。凌晨三点,米粉作坊的蒸汽冲破夜色,师傅将新磨的米浆倾入竹匾,沅江晨雾浸润的湿度让米皮在竹篾上舒展如绸,这是机械烘干永远无法复刻的“江水柔术”。而江对岸的河洑山,则是钵子菜的辣魂源头。红砂岩风化的酸性土壤孕育出“七叶一星椒”,其辣椒素含量是平原椒的1.8倍。晒场里剖开的陶瓮陈列如兵阵,瓮壁微孔让江风穿行其间,三十昼夜的温柔脱水,将猛辣驯化成复合的沉厚醇辣——成为了湘菜的天花板之一。
茶、酒、粉、椒,都来自于这里得天独厚的地理优势。每一针茶叶里都挂着山影,每缕酒气中都蒸腾着千年云雾,茶与酒,米粉和钵子菜让这片丰沛的鱼米之乡成为一片被人向往的逍遥津。
秦溪两岸的桃林在晚风中摇曳,落花逐水漂流,复行于那条被晚霞浸染的武陵溪流。最后一缕霞光没入群峰时,手中的擂茶尚有余温。远处传来土家山歌的悠扬调子,混合着稻花香气的晚风掠过唇边。把酒送别武陵晚霞,真正的桃源从不是逃遁世俗之地,而在认清生活真相后依然深爱它的浪漫胸怀。
两千年众生百态与沅水的对话
众生百态与沅水的对话,从一面墙开始说起。
常德米粉。常德市文化旅游广电体育局 供图
常德擂茶。常德市文化旅游广电体育局 供图
常德菜。常德市文化旅游广电体育局 供图
在沅江九曲回肠的臂弯里,常德诗墙如一本被岁月之手翻开的青铜典籍,静静躺在防洪大堤的脊背上。这座长达 4 公里的艺术长城,将三千年的诗韵墨香凝固成花岗岩的肌理,让每一道石刻都成为叩击时空的琴键。春申阁飞檐上的铜铃轻响,惊醒了《百代沧桑》篇里沉睡的历史。善卷让王的传说从斑驳的石纹中溢出,化作晨雾里若隐若现的身影;李自成禅隐夹山的马蹄声,在《武陵佳致》的山水画廊里踏碎露珠;沈从文笔下的乌篷船,则载着《常德的船》的文字,顺着石刻上的纹路驶入现实的沅江。中华诗意都在这面墙上找到了永恒的栖居地。
被放逐的屈子行吟独舟孤影于江面,"朝发枉渚兮,夕宿辰阳",人生九年化作香草《离骚》、巫音《九歌》;失落的陶渊明观望着暮色将赤壁染成琥珀色的光,将“不可得”的人生寄于《搜神后记》的人间秘境。刘禹锡被贬朗州,却在沅岸的晴雨中品咂出“东边日出西边雨”的即时之乐,王昌龄更以“一片冰心在玉壶”将离愁淬炼成晶莹的人生之味。
惊涛如十二滩鬼门关的嚎叫,黄绍中以《沅江三垴九洞十八滩》110米长卷标注了一个时代:酉水河畔,青年在沅江的凶滩上搏命。牯牛岩滩头,船夫身背纤绳迎着激流在乱石间攀爬。一带沅江,揭开了歌赋诗意与血汗生存的永恒张力。
吊脚楼的轮廓、纤夫的号子、码头的人烟被江水浸染成《边城》里翠翠的梦境。不可复写的沈从文在这广袤的天地山水之间,在孤独的时空节点叹息着沅江“美得令人心痛”。
这便是两千年来,众生百态与江水的对话。
新时代下的生态涅槃与湘楚精神
过去凤滩、茨滩等五大险滩吞噬过无数舟楫,而今梯级水电站驯化了激流,凤滩水库的平湖倒映着青山,昔日的“夺命滩”化作“山水画廊”的风景。
20世纪80年代的“灭荒”战役:苗民石德祥将儿子取名“石森”“石林”,以铭造林之志;李必润带领村民苦战寒冬,建起万亩杉木基地。桃源的非遗传承人用棕叶编织龙舟,老农在退耕还湿的滩涂播下稻种——他们在用不同的方式回答同一个命题:如何在变迁中守护一条河流的灵魂?
“共抓大保护、不搞大开发。”新时代下,作为长江经济带重要流域沅江以其全新面貌,彰显湘楚山水的魅力。“第三纪冰川期的遗民”——中华秋沙鸭每年从西伯利亚飞越万里的选择水质清澈、浅滩鱼虾丰美桃源段越冬;端午龙舟赛时,沅水两岸“长”满架梯观赛的人群,鼓声与号子让江水沸腾;来者在伏波宫前品擂茶,于农耕博物馆触摸竹编黑陶,将楚地玛瑙般的桃源石雕成数字时代的艺术;柑橘、油核桃、红心猕猴桃等“绿色黄金”通过电商出山;百年前沈从文泊船的码头,如今是泳者跃入清波的起点,冬泳者破开薄冰的身姿,恰似对新时代河流生命力的礼赞。
地图上的每一道曲线都是生命的轨迹。
水坝改变着河流的形态,却无法重构两千年来诸多名贤塑造的创新、敢为、坚毅、求真的湘楚精神。两千年前,陶渊明用文字凿开了一道缝隙,霞光照进了这个沅江塑造的世界。两千年后,人们用勤劳的双手创造美好的生活,践行了悠久中华的善德之行。
沅江奔腾亿万年,但江河的意义不仅在于奔流,更在于沉淀。沅水在桃源99公里的行程中放缓脚步,将岁月揉进每一粒砂:屈子、陶潜马援石室的凿痕,秋沙鸭的羽影,沈从文文字中、黄绍中画笔下的纤夫号子,最终在入湖口堆积成一片三角洲与荆楚大地连成一片,成为了湘楚儿女成长的热土。
END来源: 美丽中国杂志社
作者:刘志波 苏瀚韬
编辑:赖永彦二审:刘青玥三审:夏孟琦
终审:魏仙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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