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这是一座圣山。土家人的圣山。
土家人称其“苏姆补”。
苏姆补自然是土家话了,翻译成汉语就是祖先船或神仙舟。
这自然大有来头。这与神话传说有关。与开天辟地有关。与亘古洪荒有关。这世界似乎还在喧嚣,但兄妹俩的内心却是寂寞的。
寂寞归寂寞,还得去寻找同类。谁知从山的这头寻找到那头,依然没有寻找到同类的影子。
兄妹俩绝望了,寻觅了那么久,一直都在山崖边,数来数去,居然山有八面。
山是下不去了,四周都是悬崖。兄妹俩于是来到一座自生石桥下,走进洞穴,居住下来。
然后敲石取火。然后火光引来了百鸟百兽。这时候,人种快要断了,百鸟百兽就焦急了,觉得这个世界要是没有了人类,这世界也就不再热闹了。
百鸟百兽于是就来劝说兄妹俩成亲。
这兄妹俩就是土家族先人一一雍尼补所。土家人又自称“毕兹卡”,意即本地人。
这毕兹卡先人,雍尼补所,这时一听就害羞了,脸红了,怎么也不肯成亲。百鸟说,你们要不成亲,这世界的人种就要断了。雍尼补所依然不肯。百兽说,你们要是不成亲,这人种没了,这个世界也就不再热闹了。雍尼补所还是不肯。百鸟百兽无法了,就苦苦相劝。百鸟说,这样吧,我们按天意,要是天意让你兄妹俩成亲,你们就得成亲了。雍尼补所摇头。百兽说,是的,不错,要是天意如此,你们就得成亲了。兄妹俩无法了,只得首肯。百鸟于是说,这样吧,要是你们破开的竹子,标下山去后又合在了一起,那你们就得成亲了。雍尼补所想,这怎么可能呢?这破开的竹子又怎么会合在一起呢?就答应了。谁知这标下山去的竹子,最后果真和在了一起呢。兄妹俩就反悔了,怎么也不肯成亲。百兽于是说,那你兄妹俩,各自推一扇磨子下山,要是磨子也合在了一起,那你们就得成亲了。谁知如法炮制,最后又是如此呢。兄妹俩就奇怪了,这莫必真是天意吗?但是因为害羞,他们还是不肯成亲。百鸟百兽又说,那这样吧,你兄妹俩围着这山跑一圈,朝着相反的方向跑,如果路上又碰上了,那你们就非成亲不可了。兄妹俩心想,这又怎么可能呢?也就同意了。谁知跑着跑着,兄妹俩从天明跑到了天黑,当太阳快要落土的时候,果真又碰在了一起,兄妹俩就只得答应成亲了。可是因为害羞,雍尼怎么也不肯上花轿,凤凰就腾空啄来了一片朝霞。朝霞一落地,就忽地变成了一面红盖头,然后,雍尼就被吹吹打打的接进洞府里去了。
这就是土家族兄妹成亲的传说。原来,土家族的两口子叫作“两姊妹”,习俗就是这么来的。
上个世纪八十年代,一个七月天,我曾为寻觅这土家族的两姊妹而来。于我来说,八面山是土家人的圣山。可是第一次上山,却不见庐山真面目一一我们路上遇雨了。风奇大,将我们的伞都吹翻了,我们就一路冒雨前行。上到岩口,竟不知这雨为何而来。听同伴说,这是崖雨,又叫罩子雨。其实不然,那天的雨不是罩子雨,上到岩口时,面东而望,眼前全是云海,一片苍茫,露顶如螺,仿佛误入仙境,云海就在脚下,翻来涌去,大有登泰山而小天下之感。那种惊讶与震慑是可想而知的。自然,我也带着一种朝圣的心情,知道这圣山还披着一面神秘的面纱,轻易不肯示人。
其后的一天,我们裹着棉衣便来到了自生桥。虽为看桥而来,其实我最想寻觅的还是土家传说中的两姊妹。我想象着,这土家先人生活在这洞穴里,不知其几千万年,最终走出了洞穴,走下了山去。这些土家人,自然就是雍尼补所的后人了,那时他们叫先人为傩公傩母,并开始用毛谷斯舞演绎这“兄妹成亲”的传说。后来,他们下山来到一个地方,取名麦茶,翻译成汉语就是开天。然后又来到一条河边,取名里耶,翻译成汉语就是辟地。这条河流,也就是土家族的母亲河一一酉水了。
那一天,我们来到了自生桥下,开始寻觅土家先人的影子。悬崖,绝壁,藤萝,石桥,洞穴,漏斗,石墙,夜月,共同组成了一方神秘的天地。一条小溪自桥下流过,注入漏斗,潺潺有声。不知这八景同心在昭示着什么。后来,多年以后,我又带着几个自媒体人,来这里拍摄一个关于环保的宣传片。按照剧本,我们模拟先人在这洞穴里生活,披棕裹藤,持茅握石,茹毛饮血,朝天吆喝:哦哦哦。我们仿佛又回到了那个新旧石器时代。而透过这时光的棱镜,我仿佛又望见了筚路蓝缕的毕兹卡先人,在这洞穴中生火取暖,同时将自己的影子也映在了这面石壁之上。我又依稀望见了一个民族的来路:繁衍生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最终,这些走出洞穴的先人,走下了山去,在麦茶里耶开疆拓土。以至于多年以后,一个多雨的春天,在里耶的一口古井里,发掘出了三万七千多枚秦简,从而续上了秦王朝的断代史,成为当年中国十大考古发现之一。这一路走来,我也便看见了这一条河流,流淌的正是土家族人的血脉。
一座自生的桥,也便见证了这一奇迹。
二
这是一艘祖先船。也是东方的诺亚方舟。
从里耶,从酉水河边向西眺望,望见的便是这一座大山一一八面山。
这是一座桌山。南中国最大的桌山。又因为是土家人的圣山,因此被叫作东方的诺亚方舟。
这自然名副其实。八面山的外形就像一艘巨轮,航行在武陵山茫茫的云海中,也航行在时光的云海中,沧海又桑田。
这山酷似船形,两头尖,南北长22公里,东西平均宽2.5公里,窄处只2公里。它拔地而起,四面悬崖,平均海拔一千二百多米,最高处一千四百多米,就像船舱中耸立的一根桅杆。
最是两边的船舷了,几百丈高的悬崖,突兀而陡峭。从空中俯瞰,山有八面。不愧为八面之山。
这山,据说是女娲娘娘所化。
这自然又要说及涨齐天大水,说及女娲补天,说及盘古开天。试想,如果没有盘古开天,又何来的女娲补天?可这天偏偏就漏了。这天雨也便泛滥了人间。但女娲不想这人种断绝,见这齐天大水泛滥时,也便化身为一座高山,让漂泊无依、无法着岸的葫芦最终有了泊岸之处。天长日久,沧海桑田,这山也便长成了今天的模样,这山也便变成了一座睡美人。
也说不上第一次上八面山,到底是为寻觅这兄妹成亲的传说,还是想近距离的亲近这一睡美人。从里耶,从酉水河边向西远眺,这山的轮廓就如同一个大美人,仰望着苍天,仰望着星河,就这么亘古如斯。
是日光为她在沐浴。当然还有月光,还有风,还有雾。同时还有我的目光。
这时你尽可以想象,她为何要仰卧于此呢?说她是一艘船,外形上的确如此。说她像个睡美人,外形也的确如此。可她为何就要仰卧于此呢?是在昭示?还是在等待?
也许是在等待一个人吧。当时我这么想。如若果真如此,那么这个人又会是谁呢?又会是我吗?
带着这样的幻想,我于是一次又一次面西而望,我望见的依旧是这睡美人,却不知她究竟又在等待谁。
在漫长的时光里,她首先等来的是日月风雷。是的,日光为她沐浴,月光又为她披上了一面朦胧的面纱。但是风,却像一把岁月的刻刀,在她身上不断地雕刻着岁月的痕迹。
是雾,早晚升起的雾,在为她擦拭着这岁月的伤痕。当然还有雨,一路冲洗着这岁月沧桑。如今我的目光,又开始抚摸这沧桑之痕,在她的轮廓上如轻纱曼舞,如雾岚舒袖,试图留下一抹人间的温柔。
直到那一天,当我再次来到八面山,在一棵树的身上,终于找到了这一血脉传承的注脚。
我又是何其有幸。
也就是我们拍摄那个环保宣传片的时候。我们找到了这一棵树,当地人叫她祖母树。
我们试图还原这些先人走出洞穴,寄居树洞时的情景。那时的先人头裁藤冠,手持木棍,身裹棕叶,依旧过着原始人的生活。我们自然找来了道具,用几个演员一一夫妻和儿子,来演绎这远古的神话传说。正是上午,阳光打进竹林里,一地斑驳。这一棵祖母树,从竹林里高高耸出,可谓鹤立鸡群。没有人带路,我们也径直走向了那棵树。是的,好大一棵树,足足有五合围大。树已经空心了。当初被人发现时,为证实它的空旷,里面足足钻进去了九个姑娘。可见这树洞之大了。但是树洞口却很小。人要侧身或匍匐才能挤进去。待摄影师架好机位,这对夫妻和儿子,就这么钻进又钻出。正好是出竹笋的日子,这竹笋也便成了道具。这几个原始人,此时就像几只熊猫,就这么在树洞口,一同咀嚼着嫩嫩的竹笋,咀嚼着平淡而幸福的时光。此时阳光正好,光线透过树梢,透过竹篁,投影在人的身上,映射出一片岁月的斑斓。这情景,仿佛又让我穿越时空,来到了人类最原始的起点。
然后,这几个演员一一原始人,又走下大山,来到了麦茶,来到了里耶。口里呼喊着:麦茶!麦茶!(开天!开天!)然后呼喊着:里耶!里耶!(辟地!辟地!)我创意的这个环保的宣传片,就由这根主线穿起来了。这也便是人类的迁徙之路。而这棵祖母树,也便被我赋予了一出新的象征意义。
我想一个民族,终究要像一棵大树,扎根大地,枝繁叶茂,开枝散叶。
后来我才知道,这原本也是一棵菩提树。
三
这也是“别一个国度”。是文学大师沈从文这么说的。
这原本是他一部小说的名字(《在别一个国度里》),如今在我看来,这“国度”硬是别有一般。
八面山,它原本只是一个孤立的存在。它的孤立,不只因为它是一座桌山。桌山在这世上多的是。它的孤立是因为它的轮廓形状:山有八面,而且壁立千仞。事实上,它的孤立是因为上山仅有的几条路。
最有名的自然是这三条路了:岩口,牛路口和西眉峡。这是从不同的崖口上山。而我第一次上山走的就是岩口。岩口又分大岩口和小岩口。
牛路口,是从重庆方向,也就是西边中部上八面山的一条路。这条路我同样走过。去走时已经不是过去的羊肠小道了,早已变成了一条大路一一公路。但我第一次路过时,公路还是坑坑洼洼的,一路颠簸下山。第二次路过是几年之后,这里已经铺上了水泥路。这一段却是重庆的地盘,不归属湖南管。当年以水路为主时,这是四川酉阳去湖南里耶的一条主要旱路。欲上八面山,便可想而知,那是难上加难。
难道,“别一个国度”,就因为它与世隔离就能如此称呼的吗?
似乎并不尽然。
我于是开始寻找这一答案。
我想,我应该是在背子岩找到了。
同样还是去拍摄那个环保的宣传片,我们去往背子岩取景。其实,一开始我并不知道,这地方到底是叫背子岩或是杯子岩。问带路的当地人一一张向导,他似乎也说不清楚。似乎哪个说法也都说的通。我以为他诓人,要去证实的心情便颇为急切。事实上,张向导真没诓我,穿过草场,停下车,沿着一条小径,往背子岩方向走去,我们第一眼望见的景观,居然是杯子岩。那石像,就像一只陶瓷杯,高高地置于一根石柱之上。说这里叫杯子岩,似乎也不为过。
但人们为何固执地认为,这里是背子岩呢?当然是因为另一根石柱了,就像个大人背着小孩子的样子。远观,果真像极了,而且是在面壁。
原来人们赋予了这石头人的情感。这无可厚非。我自然也是如此的眼光。值得玩味的是,那个背子岩上,过去还建有一座寺庙。
据说当年,寺庙的烟火很旺。
当然,旺的不仅仅是香火,还有神水。说这神水,吃了能包治百病。当然,是对虔诚的人而言,说是人若不虔诚,吃了这神水,即便是神仙也救不了。
此话不假。
这世间就似乎存在着某种因果机缘,只是人们肉眼看不见罢了。
我们一行,于是背着拍摄设备,沿着小径曲折而下,绕过一道山湾,背子岩就在眼前了。
抬头而望,一开始,在眼皮底下的背子岩,此时已经失去了本来面目,如同一道屏障耸立在眼前,与主山体相距不过七八米。给人的压迫感,瞬间袭上心头。
我们走在前,正好碰上几个年轻人,嬉笑着过来。其中一个人,手里拿着一条蛇。我想,我们拍摄环保宣传片,这蛇不也是个好道具么?放生!这个创意好。与几个年轻人一商量,就同意了。于是,我赶紧叫摄影师们准备拍摄。为了达到拍摄最理想的效果,那个拿蛇的年轻人说,就在桥上放,似乎更有味道些。
这其实哪是桥,只是几根原木搭在两边悬崖上,上面铺着些木板,而且有几处还破烂了。
望一下,头晕目眩,因为这里深不见底。
蛇,就这么慢慢地爬上了木桥,吓得几个年轻妹子好一阵尖叫。
过桥更是如此。几个妹子蹑手蹑脚的不敢过。只得叮嘱她们说,不要向下看,不要向下看。
蛇这时早已不见。我们感谢了几句,告别几个年轻人,便去寻找那神水和寺庙。
据说神水还有,只是没有过去那般旺相了。有一股凉风从一崖缝里透出,看来那里便是出神水的地方。
张向导是当地人,过去曾来过,也便说起了这神水和寺庙的过去。说是自从这神庙被毁后,这神水也就不旺了。
这是否有着因果关系呢?我自然不知可否。但是这世间有着因果报应,我却是信了。
这事便与拆除这座庙宇有关。
那自然是20世纪60年代的事了。湖南和四川的分界线便是这山崖,山崖上归属湖南,山崖下归属四川,后来重庆建立直辖市,这地界也便归属重庆了。
背子岩也便是重庆的地盘。
当年还是四川时,破四旧,据说有几个激进的年轻人不信邪,非拆毁这座寺庙不可。有人说,毁不得呢,毁了要遭报应的。但是几个王横人,还是带着斧头钢钎爬上了背子岩。来到石桥边,一个胆小的人,突然觉得这石桥在摇晃,他就退缩了。那些过桥的人就问:这石桥哪里在摇?
几个不信邪的人,这就来到了出神水的地方。那个胆小的又说,这水在哭呢?几个胆大的人没听见,又问这水哪里在哭了?不仅如此,等几个胆大的人爬上屋去掀瓦,那个胆小的又说,有小孩子在哭呢?而且哭声越来越多,越来越大。
只是这哭声,几个胆大的人都没听见,就只有这个胆小的人听见。他听见了,别人却没听见,就说他在装神弄鬼,在讲鬼话。又见他神神道道的,碍手碍脚,就将他赶走了。之后这庙宇没有了,仅仅留下一片狼藉,掩映在一片萋萋荒草中。
可哀的是,那几个胆大的人,一下山就听见了小孩子们的哭声,这哭声就像是从背子岩上传下来的。不几天,几胆大的人背上就长出了背花,无论请谁医治也不见效,最后背烂通了,全都死掉了。只有那个胆小的人总是对人说,他们不信邪,我说那背子岩的小孩在哭呢,他们还说我讲鬼话,现在好了吧,都见鬼去了吧。
这个故事不知到底是真是假,但有一点可以肯定的是,这世上应该存在着某种因果报应。现在,科学不是已经证实有着量子纠缠吗?
我想,八面山,是否真是一个“别一样的国度”?
四
这山,也曾是一座匪山。
这个故事说来久远。当然与八面山的传说相比,这算不得久远了,是在民国时代。那时候,八面山还没有通公路,就只那几条主路:从岩口上,从西眉峡上,从牛路口上。
土匪盘距八面山的时候,主要藏在燕子洞。我想,在原始社会时期,古人也曾居住在这燕子洞吧。燕子洞似乎并没有多少改变,但居住在这洞里的人却改变了。
这些人,在人们口中有着一个共同的名字:土匪。
这是一个特殊的专有名词,一旦定性为匪,似乎就不是什么好人了。小时候,我觉得这个世界就只有两种人:好人和坏人。
我过去这样看,但现在不这样看了,因为我现在是在用历史唯物史观去观察一切。
匪,自然都是特定时代的产物,过去有现在有。无论是怎么称呼,那时在老百姓的眼里,如若是为民请命,那就算不得匪。这在民国时代,持这个观点的尤为突出。
八面山可谓一个土匪窝,这与当时的历史有关。盘踞在这山上的,曾有龙山县的几大土匪头子,师心周自然是其中之一。
师心周是龙山内溪棚人。他是龙山的南霸天。20世纪40年代末,当解放西南大军挺进湘西时,八面山就成了师心周躲避的老窝。
只因看不清形势,地方上的反动势力依然想就此一搏。当然,也因为蒋介石们的鼓动。那时候,蒋说第三次世界大战就快要打起来了。被忽悠的师心周,于是给蒋介石发报说,“八面山是打不下的小台湾”。
真是痴人说梦。但师心周们却固执地认为,这一天不久就会到来。就想依托这八面山固守,与解放军顽抗到底。于是叫来了附近乡民,开始垒筑碉楼。每家每户都要出力。不出力就出钱。如果都不肯,那就绑上山一起当土匪。
于是岩口、牛路口和西眉峡,半年间就垒起了碉堡,道路全被封锁了。就是鸟,也将插翅难飞。
但有一种用铁做成的鸟,偏偏就飞上了山来。这是解放军用的铁鸟,也叫炮弹。土匪们在还没见识这炮的威力之前,根本想不到这铁鸟距离那么远,居然也能够飞上山。
那时候,解放军来了两个团。一个从西眉峡攻,一个从岩口攻,还在牛路口重庆那边早早设下了埋伏。
西眉峡在八面山中部东面,是上八面山最缓的一面悬崖。师心周设了三道关卡,真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势。
谁知这主攻最后变成了佯攻。
一开始解放军是这么设想的。如果没有铁鸟助阵,仅凭几枚手榴弹、炸药包,根本炸不垮这用石头碉成的关卡。滚木,礌石,铁蒺藜,沿着隘口布置,居高临下,满是陷阱。路边上还挂上了风铃一一牛铃子,连风吹都能响,若让人碰上,就更是响个不停。
从西眉峡一早进攻的解放军,那天黎明就遭遇了这种尴尬。因为寒冬腊月,道路冰封,踩上去,无处不打滑。幸好有老乡出了主意,在鞋上绑上草绳。但被风吹落的冰凌,砸在人头上,让人措手不及,最后还是碰响了风铃,又被敌人发现。本以为来个偷袭,最后偷袭不成,主攻变成了佯攻。双方一激战,最后牺牲了三名解放军战士,还是没能攻上山。
从岩口进攻的解放军,冲了几次也没能攻上山。但他们却不急,因为还有一支小分队,在熟悉八面山地理的老乡的带领下,沿着那面采药的悬崖,黎明时分,从船头悄悄地攀了上去。
于是两边一夹攻,土匪们就被打跑了。跑得快些的,要么跑去了西壁岭,要么跑去了燕子洞。
西壁岭是师心周坐镇的老巢。燕子洞却在山东边的一处悬崖上。
这燕子洞,由四个洞相连而成,呈“一”字形排开。洞里布置得更为坚固,上山的坡度达八九十度,仅有一条青石板小路,要想攻上来,简直痴人说梦。
燕子洞由师心周的侄儿师队长驻守。
守是守不住的,因为解放军有会飞的铁鸟。这铁鸟从二台一飞上来,一路带着啾啾的呼声,风一样,就径直落在了垒好的石墙边,轰隆一声,就炸开了花。接着又是几声,墙倒石塌。洞里的土匪吓傻了,心想这洞还守得住吗?这还是个打不垮的小台湾吗?
军心开始动摇,无论师队长怎么镇压,失散的人心也是镇压不住的。子夜刚过,那些开小差的土匪,就套好绳子,一个个从悬崖上梭下山,因为这几天都听见解放军做宣传,说大家都是穷苦老百姓,上山也是被逼的,只要缴械投诚,不再为非作歹,对抗人民,就都既往不咎。大家于是纷纷效仿,夺路而逃。自然大都投诚自首去了。
躲在西壁岭的师心周,但见大势已去,1950年1月,就从牛路口仓皇逃往四川。最后躲来躲去,见无处可逃,又返回八面山从西眉峡下山,躲在了一亲戚家中。寒冬腊月,天寒地冻,但见躲不过去了,他又化装躲去了鄂西鹤峰。最后是他在永顺府读书的儿子带了解放军首长的劝降信,苦口婆心地劝说,他才被劝回家投诚。终因罪大恶极而被镇压。
而今我不知看过这洞多少次了,似乎早已熟视无睹。但那次去拍摄环保宣传片时的情景,却叫我记忆犹新,至今难忘。我们早上四点钟起床,赶到洞内的时候,天光才透出一星鱼肚白。这一组镜头,是要拍摄先人居住洞穴迎着日出而舞的情景。也是天公作美,偏偏出现了火烧云。当演员和机位都摆好后,一轮红日从东山喷薄而出。那一片朝霞,顿时染红了东天,染红了八面山。更有一群观众一一羊儿们,一路咩咩咩的,也来串演,把这一场面渲染得更见温情。
但是,谁又曾知道,在此之前,这里却因为土匪驻守,成为烽火硝烟的战场。如今烽烟远去,让我不得不去怀想过去那一段时光。这群被唤着土匪的人,当年在解放军强大的攻势下,最终在程潜的劝说下,都起义投诚了。
历史似乎开了一个天大的玩笑。这群人于是来到沅陵整训学习,不久就开赴朝鲜,抗美援朝,保家卫国去了。其中最为悲壮的,当数松骨峰和上岗岭战役,这些湘西兵用自己的血性向世人证明,什么才是真正的土家苗汉。
在我读书的时候,当我读到魏巍的《谁是最可爱的人》后,才又知道他取的原型正是这群起义投诚的湘西汉子。
事实上,每一次来燕子洞,我脑海里升起的已经不再是燕子,而是这已经消失的烽烟。这烽烟一直持续到了20世纪70年代。那时候,八面山上驻有解放军的一个排。上山下山走的都是西眉峡。如今西眉峡的关隘不在了,可烙印的历史痕迹依旧清晰如昨。三座解放军烈士墓,依然静静地卧在这里,述说着历史的过往。那时候,台湾还想所谓的“反攻”,不断派飞机飞往大陆空投特务。当年国民党看中了八面山,欲在此设立一个策反的据点。谁知最后降落错了地方,居然投到了湖南与湖北交界的响水洞一一误把那几堆野火当成了降落的信号。历史真是开了一个天大的玩笑。谁知一早又被守牢娃发现,最后逃到了八面山的山脚根一一桂塘坝的腰带山上。最后,民兵们围山,将这特务击毙一个,俘虏三个。正因为如此,后来八面山才来了解放军的一个排,建立防空哨所,日日守护着八面山的天空。
如今这个排也不在了,早已沉寂在历史的长河中。但那个防空哨所是为八面山的一处制高点,如今依然高高耸立着,成为一处风力观测站。一段历史的过往,就这样,因为时代的变迁而沉寂下来。但是八面山的故事,从此才刚进入正剧,开始演绎一出现代版的故事。
如今沿着西眉峡故道,又新开辟了一条徒步山道。这一路走来,你见到的全是山花烂漫,但踩着的却是历史厚重的节拍。
历史似乎依然铿锵有声。
五
这也是一个草原,南方空中草原。
草原的风总是清绿的,或者说,草原里有着风的形状。
事实上,你见到的并非八面的全貌。风吹草低见牛羊,只是其中一景。在中国南方,像这种规模的草原并不多见。在八面山尚未旅游开发之前,这里也才是真正的、名副其实的草原,一个个小山包,一片片小山坡,全都是青草。像三叶草们,全都是飞机播种留下来的。
这一片青色,也便成为了八面山的底色。
看草场,我觉得最美的地方,不在岩口,不在云顶,而是在背子岩。
去背子岩,我曾去过两次。第一次是开车进去的,第二次是穿草场进去的。第一次是去拍环保的宣传片,第二次是带作家们去采风,我顺便当向导。而两次给我留下的最深印象,都是牛羊马儿们在草场吃草的情景。那是一幅流动的画面,如蒙太奇镜头在我们眼前闪过。这时候,让你为之感叹的,是牛羊马儿们呼吸着自由的风,摇摆着自由的尾,与白云清风为伴。
这样的草场,在八面山上自然还有很多。
马是自由的,也是不自由的。自由的时候,是在这草场上,摇着尾巴安静地吃草,享受着一份群居或者独处的安然。不自由的时候,当然是被骑之时,或让游客骑,或让主人骑。这马不是千里马,因此自由与否,它似乎全然不顾。
但我最想说的却是八面山上的猪,野山猪一一黑山猪。这是一群放养的猪,奔放的猪,撒欢的猪。这群猪在张向阳扶贫来之后,开始声名远播,由于登上了各大新闻媒体,从而摇身一变,变成了八面山上的神猪。
这不是张书记在吹牛,他是在吹猪。也怪不得他会吹,你想啊,八面山上有四个村:自生桥村,云顶村,真仙村和天堂村。顾名思义,这八面山上的猪,是生活在云顶之上的,是伴着神仙长大的,就仿佛生活在天堂里。
这似乎就顺理成章了。八面山的猪,带着野性的猪,吃着仙草长大的猪,难道不就是神仙猪吗?
于是各大媒体一宣传,一报道,这神仙猪就这么一车车的送往了人间。真是应验了那一句:站在风口上,就是猪,也都可以飞起来。
这便是南方空中草原的一大特色。
如今,因为八面山的旅游开发,山上每年都要举行一届滑翔节。
是在岩口那个最佳的位置,五月里,一年一度的滑翔节如期举行。这里车水马龙,人山人海。因为气流的升腾,八面山的空气也便腾云驾雾,展示出一番独特的风采。伞在天空飞,目光在伞上飞。伞飞翔在天空,就像雄鹰在天上飞翔。
我带着作家们采风曾来到这空中草原。我们自然见识了八面山的云海。当然,最有看点的是八面山日出。这是八面山最响亮的一块金字招牌。临崖远望东方,那曦光微明之处,便有红日冉冉升起。眼前和脚下,顿时都是翻滚的云海。在初升的日光中,慢慢的变色,由鱼腥白变橙黄,由橙黄又变赤红,东天就像燃烧一样。最是那金黄色光芒,此时洒向大地,洒向云海,洒向草场,一种从未有过的柔黄,就这样扑入了你的镜头或眼帘。前景便是几根芭茅草,摇曳着一星星花絮,在你的视界里轻舞飞扬。如若前景是几朵小花或者几棵小草,此时带着晨露的反光,直逼你的眼眸,一种心醉的疼痛,自会从神经末梢油然升起,打通你的任督二脉。此时,在你后面就是色泽变幻的一片草场,托住你生命的底色,让你在天地之间超然物外,尽情地放飞自我,放飞灵魂。
可我却见识了八面山的另一出奇景:八面山听雨。那天晚上,我们居住在轻奢帐篷,那里正是一处风口,雨打在帐篷上,声声入耳。夜是那样的喧嚣,人根本无法入睡。此时风声雨声,可谓声声入耳。无法入眠的我,于是想起了过往,什么爱情友情亲情,全都被这淅沥沥的雨声遮住了。此时你已是心无旁骛,似乎唯有一个念想:这是在临崖听雨吗?这分明是在听自己的心声呀。如今想起来,似乎还有些后怕:真怕那股大风,将我们的帐篷连根拔起,也送进那茫茫无尽的夜空。
其实,细究起来,八面山最让人难以忘怀的,并非草场中的三生石,并非临崖边的秋千,而是雾。早晚的雾。八面山的草之所以这般青绿,全因为从这悬崖边涌上来的雾。带着水汽的雾,或浓或淡,或早或晚,就这么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滋润着这一片草场,滋润着这一方生灵。
如果有来生,我愿做一棵沾露的三叶草,在八面山上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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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黄光耀
编辑|蒋 慧
审核|初审 蒋 慧 复审 周 娇 终审 朱 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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