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晓丹
夏游成都,第一站便选择了杜甫草堂。虽时有不巧,赶上一场不大不小的雨,倒令我感受了一种别样的兴致。站在杜甫草堂的屋檐下,听夏雨敲打竹叶的淅沥声,仿佛千年时光在雨丝中凝结。檐角水珠连缀成线,坠至石阶,溅起的水花如碎玉般清冽。
此刻的草堂被雨雾笼罩,浣花溪的涟漪与雨点共振,天地间似有一支无形的笔,正临摹着诗圣笔下那些潮湿的诗行。这雨,曾浸润过唐朝的成都,也淋透了杜甫半生的悲喜。
761年(唐肃宗上元二年)成都的春夜,一场知时节的好雨悄然降临。刚在浣花溪畔筑起草堂而居的杜甫,以近乎虔诚的笔触写下一首《春夜喜雨》:“好雨知时节,当春乃发生。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此时的诗人饱经离乱,终于在蜀地获得短暂安宁。他荷锄南亩,种药栽花,深谙农事艰辛,更懂春雨如油的金贵。诗中“潜”“润”二字,将雨拟作蹑足而来的精灵,而“晓看红湿处,花重锦官城”的晨景预言,则让锦官城的春色在墨迹间汹涌绽放。
这喜雨背后,藏着双重的救赎——既滋润干渴的禾苗,也抚慰诗人沧桑的灵魂。正如作家阿来在解读杜甫成都诗时所言:“蜀地的自然之美与人情之暖,为他开辟了观照日常的诗歌疆域。”
杜甫草堂的另一场雨,落在《狂夫》的画卷里:“风含翠篠娟娟净,雨裛红蕖冉冉香。”斜风细雨中的翠竹新净如拭,红荷吐蕊含馨。学者周啸天在《杜甫诗选注》中解读此联,指出其暗藏互文之妙:“‘风含翠篠’而显其‘娟娟净’,是因雨洗;‘雨裛红蕖’而觉其‘冉冉香’,是因风送。风雨意象交融互渗。”然而这般清雅景致,却与“厚禄故人书断绝,恒饥稚子色凄凉”的惨淡现实形成强烈反差。故人断绝馈米,幼子面黄肌瘦,诗人自嘲“欲填沟壑唯疏放”。雨中的红荷翠竹,是他对苦难的精神超越——当肉身濒临沟壑,灵魂却在风雨中绽放成花。
767年(唐代宗大历二年)的夔州,杜甫在《雨四首》中泼墨成霖。此时诗人漂泊荆楚,组诗中的每一滴雨,都折射着其心中的家国之忧:其三:“朔风鸣淅淅,寒雨下霏霏。多病久加饭,衰容新授衣。”秋雨寒江,冷雨裹挟北风,与“故旧短书稀”的孤寂交织,此时的寒雨,似漫天飘洒的绝交书;其四:“神女花钿落,鲛人织杼悲。”诗人借巫山神女(花钿落暗喻神女形象消逝)与鲛人泣珠、善织绡的典故,将雨丝化为离乱时代的眼泪,写下一曲楚雨悲歌;其一:“柴扉临野碓,半得捣香粳。”雨幕中传来的舂米声,牵动着诗人对农事的挂怀,也延续着其《春夜喜雨》里的民胞物与情怀。
草堂的夏雨,则让诗人感受到了别样的生机。在《大雨》中,久旱的蜀地终获甘霖:“西蜀冬不雪,春农尚嗷嗷。上天回哀眷,朱夏云郁陶。执热乃沸鼎,纤絺成缊袍。风雷飒万里,霈泽施蓬蒿...”滂沱大雨解除农人焦渴,诗人如释重负的笔触,让人几乎触摸到灼热土地蒸腾起的土腥气。另一场清凉的夏雨,则被他锁进《朝雨》的晨光里:“凉气晓萧萧,江云乱眼飘。风鸳藏近渚,雨燕集深条。”晨雨扫尽炎威,江云流散如奔马。杜甫以“乾坤万里眼”(语出其《春日江村》)般的胸襟,将琐碎日常点化为永恒诗境。
而他于夔州所作的《雨》(另有一首同名诗),却显出几分沉郁之气:“万木云深隐,连山雨未开。风扉掩不定,水鸟过仍回。鲛馆如鸣杼,樵舟岂伐枚。清凉破炎毒,衰意欲登台。” 漫山雨幕囚禁了飞鸟的自由,而“鲛馆如鸣杼”的雨声,恰似鲛人在水府织绡的机杼声。当“清凉破炎毒”的解脱感袭来,诗人欲登高台长啸——这场雨,冲刷着酷暑,更淘洗着生命淤积的尘埃。
此刻,草堂的雨声愈发清亮。那些落在唐诗里的雨,穿过宋元明清的屋檐,滴答在了我肩头。杜甫的雨,是天地人间的精妙和弦:它既是“润物细无声”的慈悲,也是“寒雨下霏霏”的苍凉;既可浣净红蕖翠篠,也能浇透征夫的泪眼。诗圣以雨为砚、以江为纸,在飘摇乱世中,写下永恒的生命注脚——纵使衣衫尽湿,灵魂也要在雨中站成一座草堂,为后世撑起一片可避风雨的文学苍穹。
雨住了。但在我心中,草堂的雨声永不终结——它只是化作墨迹,在每一个打开诗卷的清晨,便重新落回人间。
《巴蜀文学》出品
主编:笔墨舒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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