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河道上漂流溅起水花，在过山车上飞驰激动尖叫，在山水林野间漫步前行……不用自己拍摄剪辑，花9.9元就可以获得一份记录旅行“精彩瞬间”的短视频，你是否会动心？
近日，南都记者走访发现，以往景区抓拍游客后出售照片的商业模式已逐渐“过时”，如今拍摄服务正升级为“全程跟拍+自动生成短视频”。景区在园内设置多处摄像头持续拍摄，将所摄素材传到小程序上，游客通过人脸识别查找获取属于自己的内容，最低9.9元即可购得一份自动剪辑包装好的短视频。
对有旅拍需求的游客而言，这项服务无疑“解放双手”，提升了游玩体验感，但这些随时记录“精彩瞬间”的摄像头，也可能是监控追踪每个人的一双双“眼睛”。当人脸识别技术被广泛运用到景区拍摄服务中，便利的背后暗藏着哪些风险？南都记者进行了走访实测。
“服务升级”
全程录制，扫码人脸识别后“一键生成短视频”
“景区会拍摄 请留下笑容”“留住美好瞬间 记得表情管理”“扫码预约纪念短视频”……8月的一天，南都记者在北京一著名旅游景区内走访时，沿路看见许多写有类似内容的宣传广告牌。这些广告牌提示着园内多处有摄像头正在拍摄，并附有一个小程序二维码。
扫码进入小程序后，游客需按要求完成人脸识别，随后小程序会自动比对查找出近期景区所摄视频素材中属于该游客个人的片段，花费15元便可以获得一份剪辑、包装好的短视频。据记者观察，不时有游客在广告牌前停留扫码，查看游玩过程中属于自己的“精彩瞬间”。
“我觉得挺省事的，不用自己拍了，花十几块钱就能有一个剪好的短视频，直接发朋友圈。”景区内，一位游客告诉记者，这种服务“解放双手”，满足了其游玩拍照的需求。不过，也有游客发出质疑——游玩期间几乎全程被录制，对于没有拍照需求的人而言，此举和被密切监控没有区别。“但我们也拒绝不了啊，总不能不玩。”另一位游客直言，为避免被拍而放弃游玩也不现实。
南都记者观察发现，与早前景区安装摄像头抓拍游客后，在大屏幕上展示照片供游客挑选出售不同，如今，全程录制并“一键生成短视频”已成为景区吸引游客的一个重要卖点被广泛宣传，而且这种模式已逐渐在全国各地铺开。无论是游乐园的过山车，还是山林间的步行道，每个头顶上的摄像头都可能持续记录着游客的“一举一动”。
记者实测
有景区称拍摄的图像信息保存2至3天后删除
为了解这一商业模式的运作情况，南都记者选取了为不同景区提供拍摄服务的“景区随心拍”“科艺智拍”“狐獴vlog”等小程序作进一步实测。
经实测发现，三款小程序的使用方法类似，扫描二维码或直接搜索进入后，选择具体景区或游玩项目，在提示下通过人脸识别比对后，就能获得一份属于游客自己的短视频和照片。小程序通常会提供一段带水印的样片供用户试看，付费购买后才能获得完整内容。短视频和照片分开出售，前者价格略高，在9.9元至数十元不等。
为这些小程序提供技术支撑的，是向景区出售智能拍摄系统的相关公司。南都记者了解到，这类公司通常以单个摄像点位为单位向景区收费，服务内容包含硬件和软件，其提供摄像设备，并负责景区的选点、拍摄、软件运维等，设备安装由景区自行完成。单个景区项目通常需要6-8个拍摄点位，根据使用的不同摄像设备，每个点位费用4000-20000元不等，有的公司还参与景区的拍摄收入分成。
多位来自上述公司的工作人员向记者谈到，由于不同景区人流量、项目性质、受众群体、宣传水平、服务价格等不同，拍摄服务的实际转化率存在较大差异。景区游客扫码率的及格线通常在15%，大部分维持在20%-35%，比较高的能达到50%；扫码后的购买率跨度更大，在10%-70%不等。
要从大量拍摄素材中精准找到属于游客本人的内容，人脸识别的精准度最关键，这将直接影响景区拍摄项目的转化率。据上述工作人员介绍，目前为景区提供的拍摄设备，对游客人脸识别的精准度在85%以上。“如果找不到属于（游客）自己的视频，他们当然就不会买了。”
提及人脸信息安全问题，“科艺智拍”工作人员表示，游客扫码了解景区拍摄服务时，需自愿授权公司比对查找摄像设备中的图像内容才能生成短视频，“你（游客）不做人脸识别，是没人去调取你的视频或者照片的。”
景区拍摄的视频和图像素材会如何保存？南都记者查看了三个小程序及其提供的隐私政策，“科艺智拍”称会在影像采集后3日内删除原始打卡影像，用户生成的vlog视频则会被其存储，如果拒绝存储需联系公司删除。
“狐獴vlog”隐私政策未提及原始及生成视频的存储方式和时限，但其工作人员透露，原视频在保存48小时后删除，合成短视频则保留一个月；原视频存在本地，合成短视频存在云端。
隐私保护
景区抓拍游客后出售视频 涉嫌违反多部法律法规
从出售静态照片到“一键生成短视频”，景区提供的游玩拍摄服务在人脸识别技术的加持下不断“升级”。随处拍摄、自动剪辑、扫码购买……对于有拍摄需求的游客而言，这项便利的服务无疑提升了体验感，但同时不应忽视的是，记录“精彩瞬间”的摄像头，也可能是监控追踪每个人的一双双“眼睛”。
如何看待景区未经允许给游客拍照录像并售卖的做法？北京高勤律师事务所合伙人王源告诉记者，这类行为显然不合法，具体应分情况讨论。
一方面，我国《民法典》规定，未经肖像权人同意，不得制作、使用、公开肖像权人的肖像，但是法律另有规定的除外。未经肖像权人同意，肖像作品权利人不得以发表、复制、发行、出租、展览等方式使用或者公开肖像权人的肖像。因此，景区未经消费者同意，擅自拍摄并向本人出售其肖像照片的行为，涉嫌侵犯消费者的肖像权。
另一方面，随着当前景区抓拍技术“升级”，对游客进行跟踪拍摄，通过人脸识别技术查找比对个人图像并出售的商业模式，涉及人脸识别、体态识别等敏感个人信息的收集处理。这种未经同意拍摄消费者（尤其是儿童），并对其中人脸信息、体态信息等进行存储、分析的行为，涉嫌违反《个人信息保护法》《人脸识别技术应用安全管理办法》《儿童个人信息网络保护规定》相关规定。
北京乾成律师事务所律师王琮玮向南都记者分析，景区这类拍摄行为涉嫌违反多项法律法规。“园区摄像头具有人脸采集功能，而其数据安全防护水平又通常很有限，容易出现数据泄露或被非法利用等情况，可能对游客个人财产甚至人身安全带来风险。”
今年6月起实施的《人脸识别技术应用安全管理办法》规定，个人信息处理者应用人脸识别技术处理人脸信息前，应当以显著方式、清晰易懂的语言真实、准确、完整地向个人告知人脸信息的处理目的、处理方式、保存期限等。基于个人同意处理人脸信息的，应当取得个人的单独同意。多家提供智能拍摄系统公司的工作人员表示，在摄像头安装处会设立标示牌提示游客正在拍摄。
对此王源认为，在景区内设立这类标识牌，不能满足法律规定的“明确告知+单独同意”要求。景区这一经营场所有其特殊性，此举本质上是经营者利用其与消费者地位的不平等，通过技术权力挤压消费者选择权和个人信息控制权，一定程度上减轻了景区的相关义务，并没有起到告知真正的作用。“连告知都没有做到，更不必谈拍摄时征求游客的同意了，这可以说是一种强制拍摄行为。”她说。
《人脸识别技术应用安全管理办法》还明确规定，个人信息处理者应当在应用人脸识别技术处理的人脸信息存储数量达到10万人之日起30个工作日内，向所在地省级以上网信部门履行备案手续。当问及是否涉及人脸识别备案，上述多家提供拍摄系统的公司工作人员均未正面回答，只表示拥有相关经营许可证。
专家建议
强化游客告知 提供单独拍摄付费服务
事实上，景区未经允许抓拍游客是否侵权的争议一直存在，此前“苏大法学生状告上海迪士尼拍照侵权”一案引发广泛关注。
据报道，2022年，王同学和朋友结伴去上海迪士尼乐园游玩。某个项目结束后，工作人员称乐园拍下了他们游玩时的照片，可以购买并打印。其后，王同学起诉迪士尼侵犯其肖像权、隐私权。
2024年3月，该案双方达成调解。上海迪士尼方对其自动拍照服务的提示与告知以及运营流程服务进行优化与完善。一方面，在游客须知中以显著方式，加强乐园内的摄像、摄影和/或录音（包括自动拍照服务）的具体须知与提示，同时明确游客拥有删除照片的权利。另一方面，在游玩项目前，游客可以和工作人员提出删除照片或关闭其所乘车次的照片展示屏的要求。
目前来看，未经游客允许拍摄的行为依然广泛存在于全国各地景区中，且设备使用、图像处理、购买方式等日渐多样化。
值得注意的是，南都记者还在实测中发现，除了人脸识别，使用他人照片也可以查找获得与照片上“相似的人”游玩视频画面，只是精准度较低。
来自智媒云图的技术专家表示，这意味着原则上不在现场的人也可以进入小程序搜索比对，“如果我知道某个人玩过这个项目，并且有其照片，就可以通过这个小程序获得其视频，甚至‘偷窥’他人行踪。”
王琮玮指出，与早前摄像头抓拍后将照片直接呈现给游客挑选购买不同，如今这种联网上传并通过小程序购买的运营模式极大扩散了视频、照片的传播面，有更大个人信息安全风险。
王源还提到了这类景区拍摄服务暗藏的其他法律、伦理与社会风险。比如，即使一位消费者授权同意景区收集处理人脸信息，但周围其他消费者通常会一同入镜，后者的人脸信息也会出现在生成的照片和短视频中。
景区拍摄系基于部分游客的现实需求，也是一种重要的商业模式，打破它无疑会降低消费者体验感，影响经济效益。那么，应如何合法合规地提供拍摄服务？
从景区管理角度看，王源建议，应进一步前置和加强对消费者的告知和提示。在购票、入园环节就明确告知消费者园内将多处进行抓拍，明示拍摄所得的图像数据将如何存储、处理以及各类收费标准等。对游客而言，按照相关规定，可以联系景区要求删除自己的照片，或者要求在自己参与该项目时停止拍摄。
不过，王源指出要求删除也仅是事后补救措施，而非提前告知并获取同意。给予游客事先选择权在实际场景中很难实现，比如景区仍需先采集该游客人脸，然后在拍摄过程中完成比对，才能将不愿被拍的游客排除于镜头之外。因此，景区可单独设置愿意参与抓拍活动的通道，进入景区前仅提前收录愿意被拍的游客人脸信息，并对镜头中出现的其他人脸信息进行模糊化处理，更具有可行性。
王琮玮也提到，景区应针对一些项目提供单独付费拍摄服务，与有意愿的游客签订合同，且拍摄服务不得与景区主要服务捆绑，保护消费者合法权益。
采写：南都记者 樊文扬
制图：朱林（豆包A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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