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潮｜梅城的四重味

潮新闻客户端 朱仲平

建德梅城，在千岛湖往东五十公里，新安江、兰江、富春江交汇处。几平方公里的小城，历史上是水陆要冲之地，关乎皖浙赣三省货运交通。溯流而上，可通徽宣金衢，沿江而下，可达沪杭宁绍。三国吴黄武四年（225），孙权始置建德县。隋仁寿三年（603），今建德、淳安、桐庐地域划设为睦州。唐万岁通天二年（697）武则天准治所由雉山（淳安古称）迁梅城，到1959年撤销建德专区，悠悠千余年里，梅城一直是浙西政治、经济、文化中心。睦州后称新安郡、建德府等，明清称严州，故梅城又叫严州古城。

梅城山水之明媚，可谓“水碧山青画不如”。在梅城，听不完画眉百啭、渔舟唱晚，看不尽春山楚楚、秋叶染红。南北朝吴均说：“自富阳至桐庐，奇山异水，天下独绝。”他估计没到过梅城，柔则定会重定“天下独绝”起止点。我是春天去的梅城，在新安江边的城墙上流连很久。北边，城区白墙黛瓦，朱门绮户，极为安闲；再往北，乌龙山庞磄壮硕，晴空下格外醒目。南边，新安江平阔如镜，一艘铁壳大船缓缓上行，扯出两撇波纹，树影、塔影和山影被一一揉碎，又渐次复原。对岸，翠绿的水杉断续排列；再往南，高山与长岭相错，白雾氤氲，非复人间景象。东边，三江口平静无波，隐约卧了座双柱式水泥大桥。恍惚中，我们以为踏进了巨幅山水彩画中。

杭州建德梅城。视觉中国

缓缓东流的江水玻璃般透明，明油般灵动。南北朝沈约赞叹“千仞见乔树，万丈见游鳞”；谢灵运说“石浅水潺湲，日落山照曜”，看似白描，却藏不住心底的欢喜；李白一句“人行明镜中，鸟度屏风里”，令读者神思难束；孟浩然叹息“野旷天低树，江清月近人”，将夜宿江边的落寞传染了千年；孟云卿赞云“人远禽鱼静，山空水木寒”，与宋代赵公豫“猿啼深谷中，人泛碧流中”的描绘异曲同工；苏轼天纵逸才，“一叶舟轻，双桨鸿惊。水天清，影堪波平。鱼翻藻鉴，鹭点烟汀……”一阙《行香子》，令后人顿足长叹，是叹文采风流，还是叹难以超越，难以分说。以前以为，黄山、赤壁等名胜，因名家题咏而声名长显，现在了然，名胜激发名家灵感，才有佳作之出，名胜与名家，一直是相互成就。

清江长作无弦琴，朝朝奏与青山听。梅城四围，群山如中了定身法的活物，身形凝固却保持伸腰展腿、躺立奔走之势，他们与江流浑然一体，气韵通联。清袁枚《桐江作》（其一）云：“桐江春水绿如油，两岸青山送客舟。明秀渐多奇险少，分明山色近杭州。”杭州人梁晋竹《船过七里泷阻风长歌》亦云：“层青叠翠千万重，一峰一格羞雷同，蓬窗坐眺快眼饱，故乡无此青芙蓉……”鸳鸯蝴蝶派周瘦鹃在《绿水青山两相映带的富春江》中赞叹：“船从富阳到严州的一段，沿江数百里，真个如在图画中行。那青青的山，可以明你的眼，那绿绿的水，可以洗净你的脏腑；无怪当初严子陵先生要薄高官而不为，死心塌地的隐居在富春山上，以垂钓自娱了。”

位于杭州建德梅城的范仲淹祠。视觉中国

梅城团着散不开的文墨香。出了南宋方逢辰和明代商辂两位状元，任职或过从的名士多如过江之鲫。开元三年（715），名相宋璟由御史大夫贬为睦州刺史，府衙今有纪念他的赋梅堂。唐大历十一年（774），刘长卿贬任睦州司马，引同时期诗人纷纷赋诗送行。会昌六年（846），风流才子杜牧迁睦州刺史。光启三年（887）前后，花间派代表人物韦庄流寓严州。北宋景德年间，有“为官一任，造福一方”之名的胡则兼知睦州，革除茶政积弊。景祐元年（1034），柳三变更名柳永并登第，被委为睦州团练推官。同年，范仲淹出知睦州，葺文庙，浚二湖，建龙山书院，修严子陵祠，严州人为建“思范坊”。南宋初，李清照南下避乱，走水路经梅城客居金华。数十年后，“东南三贤”张栻、吕祖谦、朱熹聚首梅城，由探讨经义始，以严州理学蔚然兴起终。陆游和其高祖陆轸、幼子陆子遹先后出知严州并致力刻书，“墨黑如漆，字大如钱”的严州刻本更加驰名。康熙十四年（1675），戏剧家李渔送子到梅城应童子试，留下“严陵风景旷难收，今日何期寓此楼”之叹。乾隆中期，《聊斋志异》在梅城首度刊刻。抗战时期，浙大西迁第一站就是梅城，竺可桢故居、浙大教务处旧址等至今完好……“一江连南北，文脉通古今”，梅城当之无愧。

梅城处处洋溢着青春气息。历史上“稀逢贤太守，多是谪官来”的梅城，如今有了凤凰涅槃般的重生。2012年，新安江流域跨省生态补偿机制启动，梅城江水越发清澈。2014年，梅城街巷按严州古城格局拓宽复建，三元坊、状元坊、思范坊、建德侯坊、理学名邦坊等牌坊重新树起，雕刻精美，修旧如旧。时隔千年，范仲淹说的“潇洒桐庐郡，千家起画楼”景象再现。工匠们高超的技艺，让人又回到了历史的光影中。沿街铺面，严东关五加皮酒、严州烧饼、严州干菜鸭、建德豆腐包等等琳琅满目，地方特色扑面而来。梅城已成现代交通枢纽。杭黄高铁、长深高速、杭长高速贴身穿过，建金高铁、金千铁路又将通连。连接珠江、钱塘江和长江水系的浙赣粤运河项目已获批，兰江上又将桅樯林立，梅城将再成商埠重镇。

见过历史大场面的梅城如大家闺秀，安详从容。人流如织却不忙乱，听不到揽客喇叭声，闻不到油炸臭豆腐味，碰不到促销套路。街道两旁，许多天井连天井的幽深宅子改成了民宿餐馆，用当地渔民、船工、商贾用过的旧物，和织物、字画、木雕、砖雕等做装饰，看上去古雅整洁。一路时有即兴歌舞表演，原来是外地文艺小队来蹭严州古城热度，推广本地旅游资源。我们甚至见到一群身姿曼妙的藏族姑娘，穿着红黑相间的本民族裙装，满面笑容跳锅庄舞。梅城是美食宝藏小城。建德菜融合徽、衢、赣等地菜特点，以鲜、咸、辣出名。中午我们走进一家餐馆，点了鱼头、鲜笋锅仔，又点了清炒苋菜、雪菜炒蚕豆。味蕾肯定了我们的选择，忙着夹菜盛汤的我们，个个吃出一脑门汗，一结账才花175元，店家对菜品如此用心，可看出梅城人目光长远，心气高的很。

梅城四重味，越咂越出味，我们是依依不舍离开的。范仲淹《潇洒桐庐郡十绝》有“劳生一何幸，日日面青山”之句。这般山水清丽，韵味十足之地，真是调养身心的好去处。昔人以海棠无香、鲥鱼多刺、红楼不尽为憾事，要我说，梅城未游也当列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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