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新闻 记者 刘俏言
在杭州临安区,有这样一条老街,它曾是千年前吴越国衣锦城的主街道,也是1949年以前临安唯一一条街道。新中国成立后,这里逐步发展成为名副其实的“临安第一街”——第一家百货商场、第一家电影院、第一家国营饭店、第一家人民医院、第一家新华书店、第一条公交线、第一家肯德基都“落户”在这里,曾经这里车水马龙、行人如织,1700米长的衣锦街上,饭店、服装店、水果铺、理发店、炒货店、沿街菜贩摊鳞次栉比,是临安最具“烟火气”的街。
然而,随着城市的发展和变迁,衣锦街一度失去了往日光彩。综合整治之前的衣锦街与11条纵向道路相交,交叉口空间局促,建筑年代跨度大,街道界面零碎。随着其他商业街的崛起,衣锦街逐渐被冷落。
民俗踩街活动在衣锦街上演。 视觉中国供图
近一年前,经过综合整治后,衣锦街焕新归来,唤醒了老临安人的旧时记忆,也将吴越文化根植在老街之中,谱写了一首吴越文化和人间烟火共生的老街新诗篇。
把博物馆搬上街头,让文物回归生活
衣锦城是吴越国一座极为重要的城市,是“一军十三州”中衣锦军军治所在。作为古时衣锦城的主要街道,衣锦街原名“治前街”“直街”,1981年6月被正式命名为衣锦街。历经千年,衣锦城坊巷未变,结构仍在。
和浙江省社科院研究院的研究员徐吉军一起逛衣锦街,便能多了解几分这里的历史。沿着钱王陵向西走,是衣锦街东面的开端。2024年3月,在综合整治的过程中,项目工作人员在衣锦街天目路交叉口西南侧发现了吴越国时期的古水渠遗址。在保护的基础上,通过下沉式场景营造的手法进行原地活化呈现,并配套周边环境景观打造“千年衣锦”节点。
“衣锦”二字,何以得名?站在古水渠旁,徐吉军娓娓讲述:“吴越国开国君王钱镠是临安人,民间尊称他为‘钱王’。他一生戎马倥偬,转战南北,但却时刻心系故乡。”
钱镠生长在农村,自幼天资聪慧。16岁时,他弃学贩盐,21岁时,他投身行伍。在唐末战乱频仍的时代,他胆识过人,武艺高强,脱颖而出。此后,他平定叛乱、治理钱塘,最终建国称王,成为一代雄主。
过了几年王宫生活后,钱镠乡思日重,很想回家乡看看。据文献记载,钱镠共5次大规模返乡,其中以开平四年(公元910年)这次最为著名。当时的钱镠已年近花甲,归乡之时,家乡的山林树木,都用锦缎覆盖披挂起来。宴会上,钱镠借助酒兴,高声吟唱《巡衣锦军制还乡歌》,这便是“衣锦”二字和钱镠的深刻渊源。
《史记》云:“富贵不归故乡,如衣锦夜行。”钱镠的“衣锦还乡”,不仅寄托着浓厚的故土情怀,也为今天的衣锦街增加了独特的吴越文化韵味。
如今,在衣锦街正中段最显眼的位置,吴越文化博物馆的三件“镇馆之宝”的一比一复刻品被搬上街头。这里原本是一排商铺,通过小范围的空间腾挪,一面吴越瑰宝的文化墙诞生了,也成为了一面汉服写真取景的“文物背景墙”。
“越窑青瓷褐彩云纹熏炉、越窑青瓷褐彩云纹油灯、越窑青瓷褐彩云纹盖罂,这可是三件国宝,工艺十分复杂。”徐吉军说,这是1980年从钱镠的母亲水丘氏墓中出土的三件国宝级馆藏文物,展现了晚唐越窑窑匠炉火纯青的技艺。
把“文物”搬上街头却不突兀,靠的是巧妙的生活化的融合。衣锦街上,秘色瓷展示区被打造成市民的休息区,复古的砖瓦堆叠出一片供人喝咖啡的休闲区域,复刻版的秘色瓷和当下的烟火气交映成趣,为吴越文化提供了阅读空间。
“临安有全国最多数量的秘色瓷,如果你走进不远处的吴越文化博物馆,就能看到大量吴越国王族使用秘色瓷的痕迹。”徐吉军说,秘色瓷主要产于晚唐、五代到北宋初年的越窑。“九秋风露越窑开,夺得千峰翠色来”,此诗中的“千峰翠色”,描绘的就是越窑秘色青釉的滋润之美。除了钱氏王室自用,吴越国三世五王还频繁向中原进贡秘色瓷,这在一定程度上刺激了越窑青瓷的发展。
更多吴越文化的设计巧思,已然融入在与店铺结合的城市肌理之中。街边中国建设银行的外墙上,展示着吴越国及五代十国时期货币的仿制品。它不着痕迹地缝合了古今时空, 还有比银行更适合讲述“钱”的故事的地方吗?坚硬的玻璃幕墙旁,古老的光天元宝轮廓清晰,无声诉说吴越国王钱镠治下“保境安民”时代的商贸繁荣。市民来此存取现代货币,目光流转间便能瞥见千年前这片土地上流通的“硬通货”。那方孔圆钱的设计,穿越时空,与现代的银行卡、手机支付形成了跨越千年的奇妙对话。
在中国邮政的外墙上,悬挂着一幅精心复刻的吴越国鼎盛时期海运路线图。蜿蜒的航线从明州(今宁波)港出发,伸向高丽、日本,乃至更远的南洋诸岛,展现了吴越国发达的海外贸易。“当时造船技术先进,海运亨通,一定程度上为吴越国的政治稳定和经济繁荣奠定了坚实基础。”徐吉军说。这幅图不是简单的历史装饰,而是钉在当代邮政枢纽上的一枚“时空坐标钉”,将吴越国时期“劈波斩浪、货通天下”的壮阔史诗,与今日绿色邮车穿梭街巷的日常图景编织在一起。
“我们在设计上讲求的是以吴越文化的内核做原始材料,通过文物、建筑风格、文字等各种形态在街道上的演绎,形成吴越文化的外溢,打造一个线性的可读空间。” 衣锦街综合整治工程设计师之一、浙江农林大学园林学院的讲师郭定荣说。这种“泛博物馆”式的改造思路,将文化味融入了大众的生活当中,避免了流于表面的“涂脂抹粉”式的装点。
在烟火气中,品味吴越文化
如果说把文物搬上街头,是衣锦街最“直给”的文化亮点,那么隐藏在街头巷尾里的种种设计巧思,更像是一个个吴越文化的“彩蛋”,让人愿意反复回到这条老街,慢慢品味文化的悠长。
衣锦街不止有一条主街,它还串联起了吕家弄、安阁弄、棋盘弄、勤俭弄、会馆弄、新民里弄、禾田弄等多条巷道。这些巷道如今被统一冠以“武肃·里弄”文化品牌,不仅承载了曾经的弄堂记忆,还被植入了吴越国的文化和历史,待人发现和品读。
一家小店的招牌上方,悬挂着丹书铁券的全文。这块我国现存唯一的“免死金牌”,由唐昭宗赐予钱镠,为表彰其平定董昌之功、“卿恕九死,子孙三死”的殊荣。原件现珍藏在国家博物馆的玻璃展柜中,而在此处,它却化作一块抬头可见的“街头匾额”。匆匆路过的行人,买早餐的上班族,或是等孩子放学的家长,只需稍一仰头,便能直面这千年前封建王权的极致象征。它静静提醒着每一个抬头的人:在这片土地上,曾有一位让皇帝都需以铁券相赠来笼络的豪杰,而他“保境安民”的遗泽,至今仍是这座城市最深沉的底色。
夜晚的街边,婆娑的梧桐树下,暖黄的灯光点亮一枚枚特制的“叶片”,其上垂挂的,正是钱镠那句穿越千年的中国式情话:“陌上花开,可缓缓归矣”。寥寥九个字,原是钱镠写给归宁爱妻的素笺心语,道尽了心底最朴素的牵挂。当这句话被镌刻在象征城市记忆的梧桐之上,悬于现代情侣约会、归家路人、饭后散步者的必经之路时,那流淌了千年的温柔,便如同叶脉间透出的暖光,无声浸润着当下的街巷,成为临安夜空里最温婉的注脚。
在衣锦街与苕溪南街的交叉口,一方新辟的小广场正浸润在城市的脉动里。下象棋的老者凝神屏息,跳广场舞的阿姨们踩着欢快的节拍,孩童围着花坛追逐嬉戏——这幅再寻常不过的社区生活图景,被赋予了一个承载着千年重量的名字:东南乐土。这四个字,正是吴越国史书对钱氏王朝奠定一方太平的伟业最精炼的褒扬:境内无战乱之虞,百姓不识兵戈之苦,物阜民丰,安居乐业。千年前所追求的终极图景,正以最日常的方式在此刻复现和延续。历史不再是尘封的典籍,而是广场石凳上残留的体温,是路灯下被拉长的、律动着的剪影。
与国内不少同质化的古镇老街相比,衣锦街的巧思在于“润物细无声”——它摒弃了大拆大建的粗暴改造,转而将吴越文化精髓以轻巧的“文化彩蛋”形式,精准植入现有的街巷肌理。这些散落各处的历史碎片,不仅赋予了街道独特的历史纵深与高级质感,更制造了一种“都市寻宝”般的探索乐趣。如今,这样的设计智慧已在社交媒体上发酵,年轻人自发发起“寻找衣锦街吴越彩蛋”的活动,这种基于互动与分享的“出圈”方式,恰恰契合了当下互联网传播的脉动。
老街的新风貌,跨越千年的时空对话
一条老街,如何在最大程度保留原本风貌的同时适应城市发展现状?衣锦街给出了自己的答案。
行走其间,街头巷尾仍保留着原生的粗粝感和没有过度打磨的历史感。沿线居民外墙采用绿色砂石、彩色卵石、素色混凝土砂石等水刷石涂料,在质感上还原街区肌理;青砖、仿苏红砖、瓦色的景观语言融入店面改造,辅以木窗、排门、歇山顶、飞檐等局部构件改造,不仅还原了老临安人记忆中的老街建筑风貌,还增添了几分吴越古韵。
店铺招牌拒绝“一刀切”,而是根据自身特色全新设计,让老店在保留本色的同时焕发新生。例如开业几十年的“狄氏摄影”,原先只是用简洁字体标注店名,如今的新招牌左侧是以相机镜头为造型的艺术装置,右侧用复古字体写着“狄氏摄影”,背景则是暖色调的棕色格子,复古又大气。老店还趁势推出吴越文化写真套餐,老店引来了新客,老街引来了年轻人。
老街不止有吴越文化,还蕴含着丰富的市井气息。昌化鸡血石的“美照”也被搬上街头;耕织图被做成一系列书灯,供行人驻足观赏;临安各处地名的由来,被做成亚克力灯墙,在夜晚让人眼前一亮。天目山文化、浙西民俗和吴越文化,在衣锦街上交织成一首协奏曲。
“自从衣锦街开始改造,我每天都会关注一下新进展。”在衣锦街上生活了20多年的老居民操声华说。改造期间,他还发现文化墙上有个时间标注有误,特地反馈给设计师修改。“我对临安太熟悉了,以前是语文老师,老街上的文化解说我全部读过。”操声华说,如今他经常骑着自行车在衣锦街上来回穿梭,遇见对街区文化元素感兴趣的路人,他会兴致勃勃讲解一番。
改造并未止步于建筑风貌,整条街以全链路打造雅俗共赏的文化品质空间节点,给游客带来了具备松弛感、疗愈感的文艺范儿。文艺感从何而来?通过留白,局部拆整等方式,衣锦街的停留空间从原有的5380平方米拓展至13282平方米。新增空间被用于盛世华光裸眼3D屏幕、衣锦广场路演平台、吴越瑰宝长廊、福地安民康养健康广场……这些留白空间成为了城市文化活动的新场所。去网红化的设计,让衣锦街既“接地气”,又能持续承接新的文化活动场景。
“老街改造之后,我几乎每周都带女儿来小广场遛弯,吃吕家弄的美食,跟着广场的人群跳舞。”李成林说,几年前他从太阳镇搬到这里,原本只是图市中心的地理位置方便,没想到赶上了衣锦街改造。“摊上了好时候,以前这条街只有本地人来看看病、吃吃饭,现在这里多了年轻人,烟火气也更旺了。”
来老街的游客也变多了。“上午在青山湖划船,下午逛逛博物馆,晚上就来衣锦街觅食了。”26岁的游客宋文说。她提前在小红书上做了攻略,特意来衣锦街找那家叫“一品骨里香”的老炸鸡店。“又热闹又接地气,下次可以穿着汉服来拍照。”她笑着说。
夜幕低垂,衣锦街华灯初上。这里不仅是一座露天博物馆,更是一条活着的文化长河。它没有割裂时空的鸿沟,而是悄然在寻常巷陌、市井烟火里,埋下历史的种子,任其生根、发芽,让其与现代生活的枝叶缠绕共生。
“衣锦”二字,曾是王者荣归故里的华章;今日的衣锦街,则是千年古城写给未来的一首流淌不息的“吴越烟火共生诗”。它用最轻盈的笔触——一块砖瓦、一片梧桐叶、一枚古币、一方石匾——在街巷的肌理中续写着吴越的文化密码,字里行间表达着对“东南乐土”生生不息的向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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